雍理直到出了沈府,直到回了宮,直到坐在御書房盤龍座椅上,他才慢慢回過神。
“下去?!彼麊≈ぷ娱_口。
聲音實在太低了,趙泉這般耳聰明目得竟然都沒聽清︰“陛下?”
雍理用力推開桌面上的奏章匣子︰“滾出去!”
今上如此雷霆震怒,宮里人從未見過。
趙泉撲通一聲跪下,幾乎是膝行退下。
雍理頹然靠在木椅中,仰頭看著雕龍畫鳳的黑白相應(yīng)的屋梁。
到底是怎么了?
三年前他御駕親征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明明走之前還好好的,明明至今也是心悅他的,為什么非要推開他。
他和沈君兆中間,究竟隔了什么。
約莫半個時辰后。
雍理自己蹲下去把散在地上的奏章全部撿起來。
他沒傳任何人,就一個人認認真真地整理著亂七八糟落了一地的折子。
每份折子都很厚,這五六百份折子幾乎鋪滿了臺階,雍理就這么一邊撿一邊看,盤腿坐在地上寫著朱批。
他腦子亂七八糟,心里難受得想哭,可寫下的字卻工整俊秀,落下的朱批條理清晰,張弛有度。
既是年少不知事。
為什么偏他一人長不大。
雍理一人在御書房里批了一整夜的折子,期間誰都不敢進來。
子難在外頭守著,卻實在無法勸說什么。
一場孽緣,執(zhí)著至此,如何得解。
雍理看了一宿折子,卻不知御書房外,沈君兆守了他一夜。
三年前,沈爭鳴滿是不可置信的聲音仍無比清晰地響在他耳畔︰“你這孽畜竟勾引陛下,你可知自己身份!”
沈君兆彼時覺得,便是天塌了,他也要和雍理在一起,因為他答應(yīng)了他,此生此世只一人。
沈爭鳴氣急敗壞道︰“你是他親哥哥,你非要拖他下地獄嗎!”
沈君兆如遭雷擊。
他可以為不顧世俗眼光,可以罔顧夫妻倫常,也心甘情愿受盡萬人唾罵。
他什么都不在乎,生前事,身后名,所有都無所謂。
他可以放下抱負尊嚴,可以接受他將來不得不立后生子,甚至想過最后曲終人散孤老終生……
卻唯獨不能接受——
這么好的雍理,會被他拖進地獄。
如此背德之罪,生死輪回都洗不掉的骯臟罪行。
怎么可以落在雍理身上。
沈君兆一直覺得自己從出生就是一場悲劇。
他本以為遇到雍理,是結(jié)束悲劇的時刻。
卻不想是拉開了真正的序幕。
看了一宿奏章,雍理倦得要死,心情卻平復(fù)了。
有什么好難受的?
愛而不得,求而無果,相思成疾……他這幾年不早就習慣了。
起初還用盡手段折騰,后來消停一些,覺得自己定能忘了沈君兆,另覓佳人。
如今……
罷了,便是一生一世忘不了又如何,反正他只要坐在這王座上,沈君兆就得同他糾纏下去。
如此糾纏一輩子,不也是一輩子。
也許……
等他平了內(nèi)亂,收服六州,安置了烏弘朗等人,再將這天下給了沈君兆也沒什么。
他若是非要殺他……
雍理搖頭苦笑,是啊,他要殺了他的。
舊主仍在,新帝如何能坐穩(wěn)這萬里江山。
有時候雍理會想,如果三年前他沒有御駕親征會怎樣?
沒有分開,他一定會知道沈君兆經(jīng)歷了什么。
沒有那一年的隔閡,他們肯定已經(jīng)情根深種,再沒嫌隙……
可惜他怎么能不御駕親征?
他便是回到三年前,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沈君兆替他送死。
哎,想這些有何用?
當務(wù)之急是制服梁銘,平復(fù)內(nèi)亂,便是將來改朝換代,也該是一個太平盛世。
朝上雍理難得的沒有看沈君兆一眼,沈君兆也沒有抬過眸子,甚至整個早朝未發(fā)一語。
兩邊大臣也不過是在吵些吵不出結(jié)果的破事。
雍理聽得昏昏欲睡。
御庭議事,錢公允瞧著倆學生都精神不濟,老狐貍精得很︰“若無要事,老臣先退下了?”
孫老頭也忙找了一套說辭。
雍理擺擺手,讓他們趕緊走。
沈君兆可算是同他說了一句話︰“陛下一宿沒歇,還請珍重龍體?!?/p>
雍理心里不痛快︰“朕身體好得很?!?/p>
沈君兆不出聲了。
雍理忽又道︰“你怎知朕一宿沒睡?”
沈君兆︰“……”到底是關(guān)心則亂,沈相也有說漏嘴的時候。
喪了一晚上的雍理瞬間精神抖擻︰“你不會在御書房外偷偷站了一宿吧!”這是沈君兆的老毛病了。
沈君兆立馬道︰“是探子報的?!?/p>
雍理︰“亂講,昨晚朕把人全趕走了,只有子難守在外頭,除了你,誰有著功力能讓子難無所覺?”他發(fā)酒瘋哪會讓人瞧見,元曜帝丟不起那人。
沈君兆默然。
雍理又想起什么,忽地起身走下臺階︰“你不會又……”
他半點不給沈君兆機會,去拉他衣袖,沈君兆按住他的手︰“陛下自重!”
雍理心揪成一團,凜然道︰“你信不信朕讓人綁了你?”
沈君兆︰“……”
雍理一把拉開他衣袖,一品朝服下是白皙的小臂,而此時那本該如玉般光滑的肌膚上血色斑駁。
吧嗒一聲。
滾燙的眼淚落在沈君兆傷痕累累的胳膊上。
雍理哽咽道︰“朕錯了,朕再也不惹你,你……你莫要生氣了好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