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所有醫(yī)師都說,赫伊莫斯活不了。
那種可怕的傷勢,等待他的只有死神的召喚。
王宮之中甚至已經(jīng)開始為這位王子準備葬禮。
然而,在昏迷了整整十天之后,重傷的赫伊莫斯睜開了眼。
說他必死無疑的老醫(yī)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赫伊莫斯的確活了下來,以一種令醫(yī)師們難以置信的意志力。
他們認為,那簡直是非人的意志力。
活下來,就會承受難以想像的痛苦。
老醫(yī)師如此說著。
的確如此。
高燒,惡心感,被燒爛的身體,無法進食,身體無法自理……無論在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那都是言語所無法描述的痛苦。
沒有人能想像得到赫伊莫斯在這段時間里所承受的東西,那是活人都想像不出來的東西。
那或許就是……活生生的地獄。
赫伊莫斯以可怕的意志力掙扎著從地獄中爬了出來。
…………
“您是說……他忘記了?”
“是的。”
卡莫斯王沉默著沒有發(fā)聲,于是歇牧爾開口回答。
醫(yī)師說,那是因為刺激太大情緒波動太劇烈,強烈到孩子無法承受的地步,于是身體本能地為了自我保護……選擇祛除了這段記憶。
坐在病床上的少年沒有吭聲。
他垂著眼,長了些許的凌亂黑發(fā)掩蓋住他的眼,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薄薄的唇,因為缺乏血色呈現(xiàn)病態(tài)的蒼白,此刻抿緊的時候,就像是鋒利的刀刃。
薄毯蓋著他腰部以下,而從右臂一直到腰部,都被雪白的繃帶綁住,右手垂落在一邊,無法使出力氣。
他唯一能活動的左手,在這一刻,死死地揪住了身上的薄毯,用力到指關節(jié)都泛白的程度。
…………
“歇牧爾。”
離開赫伊莫斯的病房之后,一直沉默著的卡莫斯王終于開口說話。
“伽爾蘭就交給你了?!?/p>
“卡莫斯王?”
“他犯下了無法彌補的罪……無法彌補的,就算只是孩子,那也是他的罪孽?!?/p>
卡莫斯王的聲音很沉重。
“因為我對他的偏愛,還有對他的放縱,導致了這一切的發(fā)生?!?/p>
他說,“從今以后,我不會再插手兩位王子之間的事情?!?/p>
他深深地、沉重地嘆了口氣。
“所以,那孩子就交給你了。”
“……是。”
從那一天之后,卡莫斯王逐漸與他曾經(jīng)極為疼愛的伽爾蘭疏遠。
他大多都奔波于戰(zhàn)場之中,兩位王子之間的事情,他幾乎不再干預其中。
…………
夜幕降臨的房間里,纏繞著雪白繃帶的少年仍然坐在那里。
房間里沒有點燈,可是少年的眼在黑暗中卻是亮得可怕。
他無時無刻都被劇痛折磨著。
可是,那個孩子居然忘了。
他把他做的事,將他推入地獄的事,全部都忘了!
忘得一干二凈。
黑暗中,少年的眼如血一般。
………………
赫伊莫斯王子總是在身上纏著繃帶啊。
聽說是因為身上有很可怕的燒傷。
聽說有一次,有個侍女幫他換繃帶的時候都吐了啊。
是啊,那個侍女差點被打死……好慘啊……
你們看過王子的眼嗎?陰冷得簡直就像是一條毒蛇——
……
各種消息一點點在王宮中傳開,赫伊莫斯王子性情陰郁、陰晴不定,為人殘暴,是個可怕的王子。
許多人都逐漸知道了這一點,然后畏懼著那位可怕的王子,在赫伊莫斯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
他們從心底里不愿意接近那位性情變得詭異的王子。
而那之后的一年后,歇牧爾也終于查到了當時事情的真相。
他立刻將它告知了赫伊莫斯。
“你告訴我真相,是想要告訴我,這和伽爾蘭無關,是嗎?”
一身黑色衣著,唯獨右臂上嚴嚴實實地綁著雪白繃帶的少年用右手把玩著細小的匕首,懶洋洋地說道。
不過是一年的時間,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
歇牧爾能感覺到,少年光是站在那里,周身就散發(fā)出可怕的氣息。
一種讓人從心底里抵觸,不愿意去靠近的可怕氣息。
赫伊莫斯抬眼,他和歇牧爾站在高高的平臺上,遠遠地眺望過去,可以看到那個金發(fā)的孩子在庭院中的身影。
陽光落在小孩身上,簇擁著他,將他籠罩在光芒中。
不少人圍繞在小孩身邊,如眾星拱月一般,小孩在笑,明亮的笑容,仿佛能聽得見那清脆的笑聲從庭院中傳來。
赫伊莫斯攥緊了手中輕薄的匕首。
他盯著伽爾蘭的金紅色眼眸中沒有一點光,像是陷入了無光的地獄。
是的,那件事是一心想要他死的叔父一手策劃的。
他知道了。
可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這世上最讓人痛恨的,并不是身在地獄,
而是你在地獄里承受著煎熬,可那個將你推入地獄的人,卻一無所知、毫無負擔地在陽光下歡樂地活著。
………………
然后,在數(shù)年之后。
漆黑的夜晚,沒有月光,也不見一點星光。隱秘的房間里閃動著一點燈光,卻并不明亮,反而襯得房間越發(fā)幽暗了幾分。
已經(jīng)年滿十六的少年坐在椅子上,赤著大半的身體,只有一塊薄薄的白布斜斜地蓋在他的腰胯之上。
他靜靜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語,幽冷的眼就這么定定地盯著前方。
一位中年醫(yī)師跪在他腳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抬頭,額頭滿是冷汗。
許久之后,少年才幽幽地開口。
他問:“治不了?”
伏在地上的醫(yī)師身體在發(fā)抖,臉上寫滿了畏懼和驚恐。
“非、非常抱歉,殿下。”
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您……您以后恐怕都……都、都不能……”他結巴著,心一橫,牙一咬,“那一處已經(jīng)壞死,所、所以,您恐怕沒法……沒法生育自己的后代了。”
“……”
半晌寂靜,醫(yī)師的臉死死地埋在地上,不敢抬頭去看那位王子的表情。
沒有一點聲音。
但是就是這樣可怕的死寂幾乎會把這個醫(yī)師逼瘋。
許久之后,已經(jīng)嚇得快要昏過去的他終于聽到令他如釋重負的聲音。
“……你走吧。”
輕輕的一句話,醫(yī)師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像是逃跑一般想要奪門而出。
可是,就在他的手剛剛碰觸到門板的時候。
一柄銳利的匕首從后方擲來,一下貫穿了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狠狠地釘在門板上。
鮮血順著門板緩緩地滑落,映著微弱的燈光,越發(fā)顯得詭異。
像是一扇打開的地獄之門。
在座椅上坐了許久的少年起身,薄布隨著他的動作從他身上滑落。
他站在那里,赤裸的身體映在對面的鏡子中。
右側的一半身軀,是凹凸不平的黑紅色肉塊,皺褶四處,猩紅色的息肉如鱗片一般糾成一團……
少年定定地看著鏡子中那具丑陋而又令人作嘔的軀體,像是怪物的軀體。
晃動的火光映在他的側頰上,他的眼像是毒蛇一般的陰毒。
他輕輕笑了一下。
極輕的,卻是莫名令人后背發(fā)寒的。
他一聲接著一聲的笑下去,輕輕的,低沉的,瘋狂的。
金紅色的眸墮入黑暗,深邃到了最深的地獄,再無一點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