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的房間,他其實很喜歡。
以霍家宅邸的規(guī)模來說,不算大,在二樓靠近雜物間的地方,但是安靜,書桌放在窗前,對著底下的假山流水,和遠(yuǎn)處波光粼粼的湖。一本厚厚的專業(yè)書,旁邊放著草稿紙,一疊草稿紙用完,日光也就從他的左側(cè)挪到右側(cè),呼吸間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這里比起青墨七中,更像與世隔絕的地方。
霍思烈有同學(xué)約著出去玩,寒假也有體訓(xùn)隊的加課。
家政阿姨看鹿行吟一直呆在房間,每天除了寫題就是看書,最大的活動就是拿著手機(jī)去涼臺打電話,也會問問他:“行吟不和思烈一起出去玩啊?!?/p>
鹿行吟也只是對她笑一笑,說:“學(xué)校作業(yè)多?!?/p>
阿姨也就不再說什么。她心疼他,每天都做點心小食端上來給他,有時候是酒釀糖醋小蟹,有時候是一碗甜酒湯圓。
阿姨也要回家過年,每天,鹿行吟能聽見阿姨和家人打視頻電話的聲音。沒過幾天,阿姨提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走了,走之前給他做了滿滿一冰箱的小蟹和糖糕。
空曠的宅邸越來越安靜。
霍思烈不知道在干什么,兩個人不常碰面。經(jīng)常一天下來,宅子里什么聲音都沒有,打開電視,新聞節(jié)目播報著各地為了過年準(zhǔn)備的活動。
他給鹿奶奶打電話,先打去郵局,再讓郵局的人叫奶奶過來接。
他在放大的電視聲音中說:“過完年了過來看您,這邊期末考試考完了,我是年級第二。上次跟您打過電話的陳沖老師您還記得嗎?寒假我們會去培訓(xùn),會去最好的大學(xué)里聽他們的教授做講座。還有這邊?!?/p>
他頓了頓,語氣很自然地說,“爸媽說要帶我們?nèi)セ?,不過我也是因為要培訓(xùn),這邊的弟弟思烈因為生病都沒去成,我和他一起在家,有時候出去玩?!?/p>
“寄給您的錢您收著,我這邊不缺錢的,您不要為我省?!甭剐幸髡f。“您知道,哪怕我沒錢,我也有辦法賺錢?!?/p>
鹿奶奶在那邊聽起來很高興:“好,好,過得好就好。我又給你們做了兩件毛衣,還有鞋底,你們現(xiàn)在年輕人都穿好鞋,不用墊鞋底了,但是還是墊著放心?!?/p>
鹿行吟說:“好。”
鹿奶奶又說:“大了,不要委屈自己,不要悶著什么都不說。奶奶離得遠(yuǎn),但我過身后面,我這里的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你也……”
鹿行吟打斷她:“奶奶,不說這種話。我們都不說這種話的?!?/p>
那是多遠(yuǎn)以前的約定。
他那時只有五六歲,看著醫(yī)院影像結(jié)果里邊那個大大的血管瘤,天真又悲傷地告訴鹿奶奶:“奶奶,我死了,我所有的藥都留給你?!?/p>
當(dāng)時是他們家中條件最差的時候,一個破瓦罐,要熬祖孫兩人的藥,還得省著喝。
鹿奶奶在那邊嘆了一口氣:“好,好,不說。但是你……還在幫別人考試嗎?”
鹿行吟怔了怔。
代考群的事他沒有瞞過鹿奶奶,他有各種歪門邪道的發(fā)財方法,比如代寫家長簽名,比如幫寫作業(yè),考試助攻的事情,她知道,但不干涉。
祖孫倆沒有正面談過這件事,但奶奶心里一直清楚,他也知道。
“沒有錢,也不能走偏道。這叫什么?這叫灰色地帶,叫偏財,咱們家不發(fā)偏財,奶奶以前就跟你說過,不能做?!甭鼓棠痰穆曇袈犉饋韰s異常嚴(yán)肅,“不要被人看不起。我們行吟做那些事,就是糟蹋了?!?/p>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件事。
“您說什么啊?!甭剐幸鬏p輕說,呼出的白汽在冬日的夜空中消散,聲音顯得很輕松,“我現(xiàn)在……用不著那些了?!?/p>
他遵守約定,每天給顧放為打兩個電話。
早上一個,晚上一個。洗漱前和睡前,雷打不動的時間段。鹿行吟會打開免提,也只有這個時候,清冷的房間里會多一點鮮活的人氣。
顧放為和他隔著時差,聲音聽起來清爽有力。他聽見他早晨打電話聲音都還帶著困意,就笑:“你是不是訂的鬧鐘給我打電話,這么困也不用一定要按時間打啊,誰跟男朋友聊天像考勤。”
鹿行吟說:“只有起床的時候給你打電話,其他時候要吃飯和學(xué)習(xí)。”
少年人的聲音聽起來一樣淡然,平靜。
顧放為也拿他沒轍,磁性的聲音在另一邊委屈又遙遠(yuǎn),“不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啊。哥哥不在,也不知道我的小計算器有沒有受委屈,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想哥哥?!?/p>
他在那邊咳嗽幾聲,故作深沉地沉默了片刻,最后還是憋不住,問他:“……有沒有”
天暗著,鹿行吟穿著睡衣站在涼臺上,光、裸的腳踏在毛絨拖鞋里,凍得冰涼,他烏黑的眼睛望著夜幕,仿佛能越過大洋彼岸,看見另一個人的樣子。
周身孤寂,只有遙遠(yuǎn)的地方,遙遠(yuǎn)的人,是他唯一溫柔的想念。
他在這里不出聲地笑,顧放為在那邊又氣又急,他才輕輕說:“想你的……很想你。”
幾天后,鹿行吟接到一個電話,是【加里敦大學(xué)校董】打來的:“小鹿崽,你是不是在S市,我過來了,咱倆一起吃個飯?”
鹿行吟放下手里的課本,起身問道:“……你在哪里?”
“你跟我說你在哪附近就行,哥過來請你吃飯。我的錢攢夠了,現(xiàn)在這邊買個小點的房子住?!睂γ娴穆曇袈犉饋硐矚庋笱?,“哥也是能在城里買房的人了!”
鹿行吟很快報了地址。
他沒有家里的鑰匙,不過季冰峰帶他來的時候,告訴了他門禁密碼,他想出去,還是隨時可以出去的。
出別墅區(qū)門,下了公交車,鹿行吟迎面就看見一個蒼白瘦高的人,低頭看著S市地圖:“建成開發(fā)區(qū)……我靠,你現(xiàn)在都住到這邊來了?有錢人,怎么還得自己坐公交車?!?/p>
周敦比鹿行吟印象中要高了很多,當(dāng)年和他一起蹲在賽場辛苦百度、頭碰頭比拼速算的少年,已經(jīng)長得成熟了許多,透著一種玲瓏圓滑的風(fēng)采。
他看到鹿行吟跳下車,直接上手抱了抱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兄弟!”
火鍋店里,周敦端來了大堆的牛肚、黃喉,店里68一份的烤魚都叫了好多份:“小鹿崽,咱們今天敞開肚皮吃,慶祝咱倆兄弟碰頭,慶祝你哥我金盆洗手?!?/p>
鹿行吟用筷子慢慢攪動著油碟,問道:“不做代考了嗎?”
“不做了!我錢攢夠了!”周敦說,“我想來S市做一個教育培訓(xùn)之類的機(jī)構(gòu),人脈我已經(jīng)有了,就在群里。S市高考難,學(xué)習(xí)機(jī)構(gòu)需求大,而且現(xiàn)在也開始重視競賽了,是個發(fā)展的好機(jī)會。不過具體的我還在想,先把房子買了,有個落腳點?!?/p>
鹿行吟愣了愣。
一年前,周敦的計劃還是“攢夠錢再回來繼續(xù)上學(xué)”,上學(xué)是他的渴望。
周敦興致勃勃,他沒有打斷他。
“哎喲你們這個區(qū)房價說出去嚇?biāo)纻€人,真有人這么有錢嗎?我本來想買新房,可是一看交樓時間是兩年多,我說算了,買二手呢,增值稅和契稅又是一大筆,我那個中介說得天花亂墜,我一看就知道他在吹牛逼,哥還能看不出他這種牛鬼蛇神嗎?”
“而且S市房子好賣,尤其是學(xué)區(qū)房,有個小道消息,明年教育部會在各方面進(jìn)行改革,不過不管怎么改,教育壓力肯定只會更高不會更低,早買地方早賺……”
他說著,鹿行吟聽。鹿行吟蒼白的指尖抓著酸奶盒,喝完了,用手順著褶皺拎開,再用杓子刮一圈,喝得干干凈凈。
最后周敦的話頭停頓了一下。
他有些醉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不上學(xué)了?!敝芏睾攘艘淮罂谄【疲哉勯g很有一些“社會”的老成,“上學(xué)時間要耗著,不如現(xiàn)在來錢快。手里的資源,信息,都有時效性……我不敢賭,小鹿崽,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