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到尾,那人只同他說了幾句話,嗓音似乎比平常低啞一些,然后就是那蕩氣回腸的一吻。柔軟薄唇覆上來時,他的心怦怦直跳,一下就亂了節(jié)奏。
這樣迷蒙的月色里,那人的容貌竟變得模糊起來。
但段凌從未懷疑過他的身份。因為陸修文向來心狠手辣,教主收了那么多便宜徒弟,他卻獨獨喜歡欺負他。而陸修言卻溫柔相待,還曾給他送過傷藥。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認定那人必是陸修言。
段凌記得一吻過后,那人轉就走,他還對著那背影喊道:“修言,我定會回來救你的!”
那人腳步一頓,仿佛踉蹌了一下,隨后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陸修文那時就已經(jīng)知道他認錯了人,但是他回去之后,還是對陸修言露出了笑容。甚至十年后魔教覆滅,他卻還在密道里等著他。
段凌想起那日走進密道,一身黑衣的陸修文抬起頭來,低聲的、溫柔的對他道:“阿凌,你終于來了?!?/p>
段凌胸中驀地一痛。
他平日總能分出那兄弟兩人的差別,卻偏偏在最重要的時候弄錯了。只因那一個錯誤,他非但錯付十年癡心,而且眼看著心愛之人死在懷中,竟也毫無所覺。
陸修文說,他要找一個人,他在那人眼中是獨一無二的。
——他至死也沒找到。
段凌眼角發(fā)澀,緩緩睜開眼來,伸手去摸陸修文送他的香囊。這香囊自從陸修文親手給他系上后,他便日日佩在身邊,沒有一天取下來過。
只是這幾日發(fā)生了太多事,他還沒來得及細看,這時拿在手中把玩,卻發(fā)現(xiàn)這香囊是紅色的底子,上頭用拙劣的繡功繡著一種水鳥。那鳥名為鴛鴦,聽聞總是出雙入對,若人得其一,另一也會相思而死。
不知道是不是陸修文要得太急,魏神醫(yī)買來的這只香囊,竟然只繡完了一半,上頭湖水微瀾,卻只有一只鴛鴦孤孤單單的徜徉其中。
段凌怔怔瞧著,手指一點點撫過那空出來的一半水面,心底茫茫然地想,另一只去了哪里?
“砰——”
屋外傳來的聲響打斷了段凌的念頭。
那聲音像是在搬動什么重物,段凌先是一愣,接著想到今日已是初四了,陸修言說過要帶陸修文離開的。他急忙翻身下床,循聲趕了過去。到了大廳一看,只見前日買來的棺材擺在中央,像是一個黑洞洞的深淵,陸修文無聲無息的躺在里面。陸修言和魏神醫(yī)正合力推動棺蓋,緩緩闔上棺材。
一旦棺蓋合攏,他就再也見不著陸修文了。
段凌大叫一聲,覺得體內氣血翻騰,有腥熱的液體直涌上來,但他顧不得那么多,身形拔地而起,一掌拍在了棺蓋上。
他的掌力太過霸道,區(qū)區(qū)一塊木板如何抵擋得???登時崩裂開來。
陸修言和魏神醫(yī)不懂武功,被他掌風一掃,如同給人推了一把,雙雙摔在了地上。魏神醫(yī)立刻破口大罵,陸修言則錯愕道:“阿凌,你做什么?”
段凌沒有理他,只彎身將陸修文抱了起來。
他這幾日未曾好好休息過,方才又強提一口內勁,頓覺喉頭腥甜,一絲血痕順著嘴角淌下來。他怕弄臟了陸修文的臉,忙用衣袖擦去了,低頭凝視懷中之人。
陸修言站起來道:“阿凌,我知道你心中難過,但我大哥已經(jīng)死了,你……你讓他入土為安罷?!?/p>
段凌仍抱著陸修文不放,連目光也舍不得移開,低聲說:“只要一會兒就好,我再同他說幾句話。”
那嗓音微微嘶啞,似有哀求之意。
陸修言最是心軟,稍一猶豫,就朝魏神醫(yī)使一個眼色,扯著他走了出去。
大廳里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們兩人。
段凌有太多話來不及對陸修文說,真正安靜下來時,卻不知該說什么了。他想了想,干脆讓陸修文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以指為梳,慢慢梳理他那一頭黑發(fā)。
“你當初若不救我,現(xiàn)在已當上魔教的教主了。你那樣的脾氣,要是坐上那個位置,可不知多么風光?!?/p>
“或者十年后重逢,你一見面就告訴我真相,我也可早點帶你來找神醫(yī)。你自知命不久矣,怕我知道了傷心,可你自己傷不傷心?”
“落霞山上風景甚好,我在那里筑一間屋子,住下來陪你好不好?”
“你喜歡桃樹,我就在山上種一片桃林,等到花開時,我折下開得最好的那一枝送你?!?/p>
段凌低聲耳語著,將一輩子的情話都說盡了,然后握住陸修文的一縷黑發(fā),以掌為刀,使巧勁削了下來。他打開那只繡了一半鴛鴦的香囊,把那縷黑發(fā)小心收了進去。
“阿凌,還沒好么?”陸修言等得太久,開始在外頭敲門了。
相處的時光太過短暫,段凌再怎么舍不得,也不得不將陸修文放回棺材里。他看著那人熟睡般的容顏,往日種種如浮光般掠過眼前,瞧著瞧著,視線就模糊了。
他張了張嘴,說了那句陸修文生前一直想聽,但又從未聽過的話。
“師兄,我喜歡你?!?/p>
他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正落在陸修文的臉上。
熱淚一離開眼眶,就變得跟陸修文的尸體一樣冰涼了。
段凌并不理會,只是俯下身,像十年前那個夜晚,陸修文在月色下親吻他時一樣,輕輕覆上那冰冷而又苦澀的雙唇。
被段凌這么一攪和,陸修言又拖了一天,才將陸修文的尸體帶回去。幸而是數(shù)九寒天,若天氣再熱一些,他的尸身早已腐壞了。
段凌前日才吐了血,但他不肯留在魏神醫(yī)家修養(yǎng),非要隨行在側,親自送陸修文回落霞山安葬。一路上,他打馬跟在靈柩旁邊,頻頻回首張望,仿佛能穿過厚重棺木,瞧見躺在里頭的那個人。
陸修言見了,心中好生憂慮,只怕他相思成疾,鬧出什么毛病來。
好在段凌還算平靜,不時跟他打聽一些落霞山的情況,似乎打定主意在山上住下來,陪伴陸修文的墳冢。
陸修言好言相勸,道:“你尚有父母高堂,難道一輩子也不娶妻生子了?”
段凌平心靜氣道:“我并非家中獨子,自然有兄長傳宗接代,不必擔心此事。”
陸修言見他堅持,又想到天長日久,再怎樣的深情也會漸漸消磨,便不再勸了。
兩人路上走得極慢,到得入夜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段凌策馬與陸修言并行,同他商議露宿之事,最要緊的是怕陸修文的棺木被濕氣所侵,所以要尋一個穩(wěn)妥些的地方。
陸修言自無異議。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一人一騎轉過山道,朝他們迎面而來。馬上那騎士穿一身黑衣,帽沿壓得甚低,黑夜中看不清長相。
陸修言怕與他撞上了,控著馬往旁邊側了側,兩人擦身而過時,那人手中寒芒一閃,竟然射出一枚暗器來,正打在陸修言的馬背上。
那馬吃痛不過,長長嘶鳴一聲,撒開蹄子狂奔而去。
“修言!”
段凌叫了一聲,先是揮鞭抽向偷襲之人,見他落荒而逃,方才策馬去追趕陸修言。他所騎的乃是一匹駿馬,本身騎術又佳,不多時就追上了。
陸修言那匹馬已然發(fā)狂,段凌便伸手一抓,正抓住他的背心,將人扯到了自己馬上,問:“修言,你沒事吧?”
“沒事?!标懶扪泽@魂未定,好不容易才坐穩(wěn)了,道,“剛才那人好生奇怪,萍水相逢,為什么突然對我出手?”
段凌首先想到是劫道的,接著想到是魔教之人,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沒道理一上來就驚走陸修言的馬,除非……他的目標并非陸修言……
段凌眼眸一沉,想起那人射出暗器之前,曾瞥了陸修文的棺木一眼。
“不好!是調虎離山之計!”
他臉色大變,當即調轉馬頭,按原路沖了回去。馬蹄聲聲,快如風馳電掣,陸修言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但這一來一去,已經(jīng)耽擱了許多時辰,等他們趕回原處時,方才那人早不見了蹤影。
陸修文的棺材卻被人打開了。
棺蓋扔在一旁,上頭有不少刀劍的痕跡。
段凌翻身下馬,心中卻覺莫名恐懼,竟不敢上前一步。
陸修言也跳下馬來,又驚又氣,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來頭,為何動我大哥的棺木?”
他走近幾步,看清棺材內的情形后,竟自軟倒在地,叫道:“大哥!”
段凌渾身一顫,背后生出深深涼意。
他終于走到那棺材旁邊,只朝里面望了一眼,就如墜入了萬丈深淵。
棺木內鮮血四濺。
陸修文仍穿著那件黑色衣裳,但他白皙修長的頸子卻變得血肉模糊的,而他頭顱——已然不翼而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