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教煉制的丹藥,效用各有不同,有的劇毒無比,有的卻對練功大有助益,為了知曉其藥性如何,常在活人身上嘗試。
若只中一種毒也就罷了,但是試藥之人,卻要受千百種毒一同折磨,時而穿腸劇痛,時而奇癢難熬,時而如遭火焚,時而如入冰窟,其間種種慘烈,遠勝任何一樣酷刑。
段凌曾見過一個試藥之人,身上皮膚寸寸潰爛,倒在地上哀呼慘叫,到最后雙手雙腳都爛完了,只剩森森白骨。最可怕的是這樣也還不死,拖著這副身軀在地上爬,蜿延出一道長長血跡。
真正生不如死。
段凌當時年紀還小,嚇得做了整夜噩夢,陸修文后來還嘲笑于他,騙他說要抓他去試藥。
沒想到……試藥之人竟成了陸修文。
可見那教主真是喪心病狂,連自己一手栽培的愛徒也不放過。
又想到陸修文是為了保護弟弟才至如此,心中對他惡感倒是去了不少,忍不住給他拭了拭汗,說:“你這人雖然心性狠毒,對修言倒是真心維護。”
陸修文微微閉上眼睛:“我對喜歡的人,一貫如此。”
段凌奇道:“你這人向來眼高于頂,也會喜歡別人?”
陸修文但笑不語。過了一會兒,忽然問:“師弟又是為何喜歡修言?”
“修言曾救過我的性命,這就不提了。我從前在魔教時,動輒被人打罵,只有修言替我求情、為我治傷。”
“別忘了,你們兩個都是男子?!?/p>
“那又如何?我既然傾心于他,自然會伴他一生一世。我是家中次子,不成親也無所謂,修言若喜歡孩子,我們可以收養(yǎng)幾個當做義子……”
陸修文驀然打斷他的話,問:“若有一人,也像修言那般對你好呢?”
段凌想也不想,立刻說:“我心中只認定了他,旁人再好上千倍萬倍,我也不會多看一眼?!?/p>
他英俊的臉上微含笑意,目光說不出的動人。
陸修文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腳,疼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置,血肉模糊的攪成一團。
他為教主試藥多年,再烈的毒也嘗過了,卻沒有哪一次發(fā)作起來,似現(xiàn)在這樣難熬。他喘了喘氣,費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一個字來:“好……”
段凌等了半天,也不見他有下文,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他已靠在自己肩頭昏睡過去。但睡夢中也不安穩(wěn),眉頭緊蹙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段凌輕輕拭去他額上的汗,不知怎地,想起許多年前,他初入魔教時,陸修文提著一條銀閃閃的長鞭,瞇起眼睛打量他的樣子。
那時他的鞭法已練得極好了,唰的一揮鞭子,從段凌臉頰邊擦過,再重重打在地上。
段凌嚇出一身冷汗。
陸修文便揚了揚眉毛,大笑起來,說:“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師弟啦?!?/p>
物是人非。
那個驕傲無比的少年,終究只在夢中了。
陸修文昏睡一夜之后,第二天的精神好了許多。
段凌卻不敢再兼程趕路了,一路上噓寒問暖,只把他當作了易碎的瓷器,唯恐他又犯病。渾然忘了自己從前在魔教時,夜夜都要咒罵陸修文一番。
陸修文也不客氣,時刻將“師弟”兩字掛在嘴邊,盡情地使喚他辦事。
如此一來,原本一個多月的行程,足足拖了兩個月之久。
天氣越來越冷,很快就入冬了。
陸修文的身體愈發(fā)得差,手腳整日都是冰涼的,段凌看不過去,又給他添了兩身冬衣。
陸修言隱居的地方頗為偏僻,他們一開始還走官道,到后來就專揀鄉(xiāng)間小路走了,最后連馬車也不能行,段凌背著陸修文翻過了兩座山,才到了一處風景秀麗的山谷。
谷內(nèi)氣候比外頭溫暖一些,四面群山環(huán)繞,當中一條溪水潺潺流動,山青水秀,草木郁郁。
段凌他們到時正是傍晚,遠遠看見一道炊煙裊裊升起。
陸修文拉了拉段凌的衣袖,道:“我自己下來走路。”
段凌依言彎下腰。
陸修文走了幾步,轉(zhuǎn)頭問:“我今日氣色如何?”
段凌見他面色灰白,只一雙眼睛仍有些神采,一看就知是病入膏肓之人,心里竟有點不是滋味,猶豫了一下才道:“尚可?!?/p>
陸修文點點頭,這才繼續(xù)往前走去。
不多時,就見翠綠掩映之下出現(xiàn)一間小小房舍,造得頗為簡陋,但因為是在這樣一處山谷里,反倒有種清幽靜謐的味道。
暮色四合。
一個男人正在房門外劈柴,他手中的柴刀有些年頭了,并不是很鋒利,劈得幾下,就抬起胳膊來擦一擦汗。
段凌這才看清他的相貌——比陸修文略黑一些,五官有七、八分相似,俊眉修目,神色溫和,雖然穿著一身粗布衣裳,卻難掩濃濃的書卷氣。
段凌不由得停住腳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大過一聲。
那人很快也看見了他們,飛快地站起身來,又驚又喜道:“大哥!”
陸修文蒼白的面孔上多了一絲血色,笑說:“修言。”
陸修言快步走過來,才發(fā)現(xiàn)手中還拎著柴刀,忙把刀往旁邊一扔,牢牢握住自家兄長的手。
兩人雖不再是年少模樣,但面對面站在一起時,仍舊如同雙生并蒂之蓮,光華奪目,俊美如昔。
“大哥終于離開天絕教來找我,是不是你的病已經(jīng)治好了?”
陸修文嘆一口氣,道:“外頭發(fā)生了許多事,世上已無天絕教了?!?/p>
“什么?”陸修言怔了怔,再細看陸修文的臉色,眉頭微微皺起來,“大哥,你的病……”
陸修文最拿手的就是轉(zhuǎn)移話題,眼睛往段凌身上一瞥,道:“我?guī)Я藗€朋友來見你。”
陸修言并未立刻認出段凌,上下打量他幾眼,道:“你是……唔,對了,你是阿凌?對不對?”
段凌本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但真見到了人,又說不出話來了,半晌方道:“……是我?!?/p>
陸修言瞧瞧段凌,再瞧瞧陸修文,道:“我記得你是大哥的師弟,以前常跟在他后面跑的。嗯,你從前生得高高瘦瘦,如今倒是壯實了很多?!?/p>
陸修文道:“師弟練了一身好武藝?!?/p>
“那好得很好啊?!标懶扪詼匚囊恍?,問,“一別多年,你今日怎么會跟大哥一起來?”
段凌在江湖上歷練了幾年,也算見識過大風大浪了,生死關(guān)頭都不會眨一下眼睛,到了他面前,卻莫名的緊張起來,說:“修言,我是為了……”
為了見你而來。
這句話尚未說完,就有人搶先叫了起來。那是一道稚嫩的童音,脆生生道:“爹!”
接著就見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從屋里跑出來,一頭撲過來抱住陸修言的腿,叫道:“爹,吃飯啦?!?/p>
一邊說,一邊瞅了瞅站在旁邊的兩個陌生人,雙眼滴溜溜轉(zhuǎn)著,又是害羞又是好奇。
“辰兒,”陸修言笑著抱他起來,道,“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伯父,快叫人。”
陸辰直盯著陸修文看,老氣橫秋的問:“你就是跟我爹長得一模一樣的伯父?”
“是啊,”陸修文摸摸他的頭,問,“像么?”
“像是像,不過辰兒認得出來。”
陸修文不禁失笑。
陸修言又指著段凌道:“叫叔叔?!?/p>
陸辰這回倒沒作怪,干干脆脆地喊了一聲叔叔。
聲音清脆動聽。
聽在段凌耳里,卻如同轟隆一聲雷響,震得他半天回不過神。
這男孩兒叫修言什么來著?
爹?
“這是……你的兒子?”
“對,辰兒今年剛滿五歲?!标懶扪郧魄铺焐?,道,“不該讓你們站著說話的,晚飯已經(jīng)煮好了,進去一起吃吧?!?/p>
正說著話,又有一人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少婦打扮的清麗女子,荊釵布裙亦難掩姿色,走過來輕輕挽住陸修言的胳膊,含笑道:“夫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