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見識太少么?
天下間有哪個階下囚,過得像陸修文這般愜意的?
段凌終于明白管家為何一臉苦笑了,他現(xiàn)在的表情恐怕也差不多。
陸修文就是有這等本事,當(dāng)初多少魔教中人也給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何況只是別院中的一眾下人?若放著不管,要不了多久,他這主人就得收拾包袱滾出別院了。
段凌當(dāng)然不會讓他得逞,思量一番后,到晚上又去了陸修文房里。
陸修文正用晚膳,身旁照舊一群婢女伺候著,見了他來,便招一招手道:“師弟……”
段凌板著臉道:“我吃過飯了。”
“那正好,今日的菜色不太合我口味,我記得師弟廚藝甚佳,不如……”
話未說完,段凌已抽出腰間佩劍,鐺一聲斬在桌上。
他內(nèi)勁驚人,只用上了三分力道,就在桌上斬出一道深深印痕。杯盞四碎,幾個婢女驚叫著逃散開去。
唯有陸修文安然靜坐,揮手叫眾人退下了,道:“師弟怎么這樣大的火氣?來,喝碗湯去去火罷?!?/p>
邊說邊動手盛了一碗湯。
段凌看也不看一眼,舉起劍來抵住他咽喉,冷聲道:“若非為了修言,我早已取你性命了。”
“是,”陸修文從善如流,“我能活到現(xiàn)在,全因我有一個好弟弟?!?/p>
“你今日若不說出修言下落,別想活著走出這扇門。”
陸修文嘴角一彎,在那刀鋒側(cè)映之下,竟還微笑起來,道:“師弟知道我是吃軟不吃硬的,何必拿劍來嚇唬我?若真將我嚇著了,更加記不起弟弟在哪里了?!?/p>
“你究竟有何條件,不如一次說個清楚?!?/p>
陸修文目光微動,卻是嘆息一聲,說:“只怕你做不到?!?/p>
“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之事,我必會為你辦到?!?/p>
陸修文盯著他看了看,道:“我要你向我下跪,你也肯么?”
段凌二話不說,回劍入鞘,然后撩起蔽膝,當(dāng)場就要跪下去。
陸修文反倒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帶得桌上碗筷也落到地上,叫道:“慢著!我又不打算收你做徒弟,叫你跪我也沒意思?!?/p>
他想了想,說:“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如師弟你去煮碗粥來?!?/p>
段凌在魔教時,這等活也常常要干,廚藝確實(shí)不錯。只他視作生平大恥,回來后自是碰也不碰的,這時為了陸修言,便咬牙應(yīng)下了。在廚房搗鼓一陣后,果然端出一碗熱騰騰的菜粥來,甚合陸修文的口味。
陸修文吃得極慢,一碗粥都見底了,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說:“味道不錯,只還差一盞消食茶?!?/p>
段凌做小伏低,忙又去泡了茶來。
陸修文這才滿意,端著茶盞道:“你這么急著找我弟弟,是為了何事?”
“這是我跟修言的事,與你無關(guān)。”
“若有人要害我弟弟,我也帶了那人去找他么?”
“我豈會害修言?”
“知人知面不知心?!?/p>
段凌噎了一下,靜默片刻后,從懷中取出一樣?xùn)|西——那是一塊權(quán)杖,材質(zhì)非金非鐵,極為特殊,正面刻有人頭蛇身的怪物,背面則是些鬼畫符般的文字。權(quán)杖顏色烏黑,因常年貼身戴著,表面起了一層包漿,散發(fā)著淡淡光澤。
陸修文只看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這是……教主圣令?!?/p>
段凌十分寶貝這樣?xùn)|西,給他看過之后,便即收回懷里,道:“這是修言偷來給我的?!?/p>
“此乃教主貼身之物,得之即可自由出入總壇,弟弟是怎么偷到的?”
“十年前,那魔頭的邪功已練到了第八層,每三個月都要吸取一人的功力化為己用。我們這些被他抓來的便宜徒弟,一個少過一個了。我見過被他吸干了內(nèi)力的人,相貌像老了數(shù)十歲,渾身綿軟得如同一灘爛泥,活不過幾日就油盡燈枯而死了。到了三月十四那天,修言突然半夜跑來找我,說那魔頭明日要拿我練功,叫我趕緊跟他逃出去。我說魔教戒備森嚴(yán),怎么逃得掉?他就把這教主權(quán)杖塞給了我。”
說到這里,段凌臉上微露笑容,眼神變得溫柔無比,仿佛于無盡的黑暗中看見了一絲光明:“我至今仍記得修言那天的樣子,他赤著一雙腳,頭發(fā)也沒束,不知在哪里跌了一跤,摔得滿身都是泥。從此以后,我心中就只得他一個人了。他這樣待我,我難道不該找他?”
陸修文聽了這陳年舊事,并未覺得驚訝,點(diǎn)頭道:“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奇怪,師弟你這么蠢笨,當(dāng)年怎么逃得出去?”
他自言自語,輕聲道:“嗯,原來是修言救了你?!?/p>
“他雖冒險救我,卻怎么也不肯跟我一起走。”
“教主權(quán)杖只有一塊,若兩個人一起走,還未出總壇就已被識破了?!?/p>
段凌也明白這個道理,道:“我離開之后,再也打探不到魔教的消息,也不知修言后來如何了?!?/p>
“師父的魔功正練到要緊關(guān)頭,誰知你這補(bǔ)藥竟然跑了,害得他功虧一簣,自然是雷霆震怒?!?/p>
段凌面容一肅:“那修言他……”
“師弟放心?!标懶尬拇瓜马?,輕輕吹開茶盞中的浮沫,飲一口既苦且澀的清茶,“無人知道是修言救了你,所以他平安無事,未受任何責(zé)罰?!?/p>
段凌這才松一口氣。“我當(dāng)日曾答應(yīng)修言,無論如何,定會回去救他。不料籌謀多年,好不容易攻入魔教,卻只在密室中見到了你。”
陸修文因?qū)⑹种胁璞K捏得太緊,連指尖也有些發(fā)白了,但臉上仍掛住笑容,道:“都是我的錯,竟讓師弟失望了??赡阍趺催^了十年才來?”
“我當(dāng)年只是個武功低微的少年,如何與魔教抗衡?但自從逃走之后,日夜勤于練武,不敢有一日松懈?!?/p>
陸修文點(diǎn)頭道:“師弟這身功夫,在年輕一輩的正派高手中也算是頂尖的,不過……”
他眼波流轉(zhuǎn),慢慢掃了段凌一眼,道:“若我沒猜錯的話,師弟并未修習(xí)正派的內(nèi)功心法,而是繼續(xù)在練我天絕教的武功,對不對?”
段凌瞳眸倏地一縮,手背上青筋暴起,剎那間動了殺人滅口的心思。但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平復(fù)一下急促的呼吸,哼道:“無稽之談?!?/p>
“我跟師弟同出一門,運(yùn)功的法門都是一樣的,豈會看不出來?不過師弟掩飾得極好,旁人恐怕發(fā)現(xiàn)不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段凌已知道瞞不過去,松開了緊握的拳頭,自嘲道:“不錯,我千辛萬苦逃出魔教,卻仍在練那魔頭教我的武功。正派內(nèi)功講究的是循序漸進(jìn),非二、三十年難見成效,而我……卻等不了那么久。我恨不能早日殺回魔教,好將修言救出來。”
“你那功夫練到什么地步了?”
“第五層?!?/p>
“此事若被旁人知曉,你這大名鼎鼎的段少俠,可就要身敗名裂了?!?/p>
段凌靜了靜,然后大笑起來:“我的命也是修言的,豈會在乎這等虛名?”
為了心上之人,縱使墮入魔道也心甘情愿。
陸修文見了他這目光,不由得別轉(zhuǎn)面孔。
隔了一會兒才道:“師弟,再替我辦一件事罷?!?/p>
“什么事?”
陸修文抬手指了指窗外那幾株桃樹:“替我折一枝桃樹下來?!?/p>
“你要這個干什么?”
“你不必管,只管折下來就好?!?/p>
段凌連粥也煮了,茶也倒了,自然不在乎這個,卻聽陸修文又說:“要最頂上,花開得最好的那一枝?!?/p>
段凌聽得一怔。
如今正是初秋,桃花早已謝盡了,哪里來開得好或不好?但他從前被陸修文使喚慣了,并不敢多問,當(dāng)下走出屋去,輕輕一躍縱上枝頭,折下了一小枝桃樹?;仡^一看,見陸修文正站在窗口望過來,月光照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夜色中神情難辨,也不知他是看那桃樹,還是看別的什么。
段凌轉(zhuǎn)回屋內(nèi),將那桃枝遞給陸修文。
陸修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陣,忽然展顏而笑,將那桃枝湊至鼻端,低頭深深一嗅。
一瞬間,仿佛當(dāng)真有艷麗無雙的桃花在枝頭綻放開來。
段凌定睛再看,才發(fā)覺是自己眼花,除了翠綠枝葉外并無其他。
陸修文臉上笑容只停留得片刻,便又恢復(fù)如初,仍是那副漫不經(jīng)心地神氣,道:“辛苦師弟了,你明日就去置辦馬車吧。上次那輛太過簡陋,顛得我渾身不舒服,這次要換過輛寬敞舒適的。今日才叫了錦繡閣的人來,衣服怕是來不及做了,只好去成衣鋪?zhàn)永镔I幾件。伺候的人當(dāng)然不能帶了,一路上種種雜事,都要師弟你來負(fù)責(zé)。另外……”
段凌還未轉(zhuǎn)過彎來:“馬車?”
“此去修言的住處,有一個多月的路程,不用馬車,難道要兩條腿走去?”
段凌頓時大喜:“你肯帶我去找修言了?”
“許久不見弟弟,我也甚為思念?!标懶尬氖种羞€拿著那一枝桃樹,手指撫過枝頭綠葉,像在撫弄一朵將開未開的花,“你當(dāng)年答應(yīng)了……要回教中救人,雖然遲了一些,但你既然踐諾,我自然要讓你如愿以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