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云泥

Fiona的離開比到來更加利索，幾天后，來了新的替代者，童延的耳朵旁邊，再沒有人提起她。

女人離開的次日，這個城市迎來入冬后的第一場臺風(fēng)，這場臺風(fēng)來勢洶洶，只刮了一天。這一天過去，聶錚別墅再次恢復(fù)往常的寧和。

只是，平靜后的清晨，童延眼光朝院子里瞟過去，庭院里滿地殘枝敗葉。終究，不是風(fēng)過無痕。

聽到聶錚一聲輕咳，他才回神，立刻把注意力拉回來。

寬大的寫字桌后邊，聶錚眼光依然垂視著桌面，“接著說?！?/p>

對！接著說。

童延繼續(xù)跟聶錚說他的新戲的故事，這部戲的名字叫《蒼龍角》。

他干脆把小說丟一邊，說他自己的角色，“石六斤是個賊二代，這馬匪頭子的兒子在親爹一命嗚呼后，帶著灘上兄弟繼續(xù)做劫道的勾當(dāng)，那一幫大老爺們吧，看著前任當(dāng)家的面，倒還算聽他的話，但總是讓他有那么些不痛快?！?/p>

聶錚是個不錯的聽眾，聽到他賣關(guān)子，雖然沒說話，但抬了下眼皮示意他繼續(xù)。

童延笑了聲，“倒不是因為別的什么，石六斤這馬匪頭子，偏有個比姑娘還俏的長相，人家背后都說他是白羊灘上的一朵花。還有不怕死的爺們敢打他的主意，他暴脾氣一上來就把人胳膊卸了一條。”

年輕的馬匪頭子，特質(zhì)是俊俏，又俊俏又暴躁。

聶錚眉頭壓下去，眼里卻漾出淺薄笑意，“這角色很適合你?！?/p>

可不是？跟馬匪頭子不同，童延挺喜歡人夸他模樣好，被聶錚夸則格外不一樣。

但到了今天，童延對角色的關(guān)注要是還停留在這層表皮，就真是淺薄得對不起人了。

于是，他也沒多談石六斤的美貌，接著往深里說：“所以，故事開始的時候，石六斤的人生方向是相當(dāng)不明確的，人家覺著他像個姑娘，他總不能把每個人都?xì)⒘耍谑潜M做些讓自己看起來挺爺們的事兒。他每每出去做活計，騎馬持刀跑在最前頭，這還不算完，白羊灘附近的幾個驛上，到處都是他的姘頭，從窯姐兒到小寡婦，什么都有。”

行，年輕俊俏又暴躁的馬匪頭子，還是個浪蕩子。

聶錚不太想讓注意力停在浪蕩兩個字上，“有什么轉(zhuǎn)折？”

童延在腦子里組織一下措辭，“本來劫個道喝個花酒，他帶著一幫兄弟日子過得還算順當(dāng)，一直到他遇上個從外邊流落來的孤女?！?/p>

“白羊灘風(fēng)沙大，附近驛上鎮(zhèn)上，天一黑，外頭就只剩下在夜里謀生計的，不是盜就是娼。石六斤喝多了酒，把走在路上的孤女當(dāng)成窯姐兒給睡了?！?/p>

聶錚領(lǐng)會過來，“強奸？”

童延說：“他喝得迷迷瞪瞪，把那孤女當(dāng)成了個跟他相熟還愛玩欲迎還拒的暗娼門子，哪知道自己睡的是個良家女。那還是1938年，人家孤女本來是個小戶小姐，家敗了，吃盡苦頭才逃到那兒，被他這么一睡，連跟他同歸于盡的心都有了。石六斤殺過人是沒錯，但把一女人弄得要死要活就是另外一回事，只得把人帶回去，當(dāng)天擺了一頓酒，就算是娶親了?！?/p>

“那姑娘應(yīng)該是避戰(zhàn)亂逃過去的，戰(zhàn)亂時期，小民都不算人，那一條命能活下去才是根本。孤女在土匪頭子栽了一遭，但那婚一結(jié)，也算是給自己謀到一條活路，于是沒多久就安心跟著石六斤過起了日子。”

《蒼龍角》這部電影主要說的是尋寶，片名正是傳說中埋葬寶藏的地點，極端兇險，百年間有心發(fā)這筆財?shù)娜加腥o還。

這小說聶錚只看了個開頭，卻不知道石六斤這條配角支線的劇情，直接問：“那他怎么會冒險去蒼龍角？”

童延立刻回答，“他老婆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心里又不安生了，那本來是個書香人家的小姐，哪看得慣石六斤做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一心勸著馬匪向善。做過一年多的夫妻，石六斤耳根子對老婆到底有幾分軟，還真生了金盆洗手的心思，可跟著他的兄弟們得安置啊，所以他就去尋寶了唄。”

這一段，作為配角的背景，在電影里也就是用一兩句臺詞帶過去，但放到書里，寫的是相當(dāng)詳細(xì)。聶錚一聽，再想想這書前言里表述的中心，大致猜到了全部的劇情，這漂亮的馬匪頭子最初漫無目的，隨后逐步找到人生方向。

在尋寶過程中，馬匪頭子遭遇日本間諜、漢奸的無恥利用和迫害，權(quán)衡利弊與前來尋寶救國的抗日義士走到一邊，見識過侵略者的殘忍，小情變成大義，最后為那一筆救國財獻(xiàn)祭自己生命的同時，也升華了人格。

立意不錯，聶錚說：“好好演。”

童延睜大眼睛：“那當(dāng)然。”

看似多余的一句話，事實上是在給談話作結(jié)，將近年底，每天被送到聶錚面前等著他過目批示的東西數(shù)不勝數(shù)，兩個人坐在同一個屋子里，各忙各的，也是件挺愜意的事。

聶錚微微一笑，眼神再次回到電腦屏幕。

童延目光落在劇本上，笑意卻逐漸收住。

翻到的這頁，正是馬匪頭子手下的兄弟跟他分道揚鑣的一幕。

他盯著那段臺詞：“當(dāng)家的，咱們就是土匪，哪有土匪不劫道的？有這女人在，我王老疤子跟你是跟不下去了，今兒喝了這杯酒，咱們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童延眼睛被燙到似的，趕快把這一頁翻過去，別問他為什么，他想到了Fiona離開的時候。

《蒼龍角》這一整部電影，七八個主要角色，要說他最討厭誰，非馬匪頭子的孤女老婆莫屬。這女人，雖然從客觀上來說對石六斤尋找人生方向起正面作用，但也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一個土匪頭子，手下兄弟被她折騰得挨個走光，哎……拉倒，還是別想了。

他眼睛轉(zhuǎn)向窗外，樹下和草坪上，凋敝一地的殘枝爛葉還來不及收拾。

聶錚八點半才出門，房間里很安靜。這安靜照說還能持續(xù)四十多分鐘，可幾分鐘過去，一陣鈴聲突兀地響起來。

童延下意識地追著聲音的方向望，聶錚已經(jīng)拿起手機。男人落在手機屏幕的目光頓了一瞬，隨后又朝他瞟一眼，起身，按下接聽，接著電話，踱到了另一個窗子邊上。

童延能覺察到聶錚臉色冷肅，這電話說的想必是很重要的事。

事實上，這電話不僅重要，還急。

打電話的是他外公身邊的人，確認(rèn)聶錚方便說話后，那邊人交待：“昨天日子不吉，大少爺耳聰目明啊?！?/p>

聶錚眼色迅速轉(zhuǎn)沉。

昨天是趙老爺子例行身體檢查的日子。不吉，這就是說老爺子身體的確出了問題。處在趙老爺子那個位置，生病可不只是家事，這消息稍微處理得不好，幾個小時后股價就能見真章。兒子不肖，趙老爺子眼下也是往死里防了，所以就算聶錚有心關(guān)注，昨兒也沒聽到真相，只是不知道這個密不透風(fēng)的鐵桶究竟是從哪被他大舅撕開了一條口子。

既然他大舅刻意留心這件事，順勢利用完全可能，他兩個舅舅都不是顧大局的人，眼下都被趙家家產(chǎn)弄紅了眼，為爭權(quán)奪勢，什么都做得出來。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現(xiàn)在趙老爺子身邊人把消息放給他，就是說他回去，能用最不動聲色的方式解決危機。這是不是趙老本人的意思也不重要，聶錚說：“我知道了?！?/p>

講情分，趙老爺子養(yǎng)大他，替老人做點什么是他應(yīng)盡的孝道也是他的責(zé)任；說利益，他的根本眼下還跟趙家相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