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兒滿月宴的那天，秦崢正歪在醉香樓的軟榻上聽曲兒。那兒的花魁是個(gè)端淑的女人，若論妍麗尚不及楚瑜十之一二，可秦崢喜歡她清清淡淡的模樣，不似這銀鉤巷里的旁人那般粘膩露骨。

只是這一曲琵琶彈得太過漫不經(jīng)心，最后干脆壓了弦止了音。

“聽聞今個(gè)兒鎮(zhèn)北侯府開了滿月席，侯爺不回去看看嗎？”花魁娘子放下懷中琵琶淡淡問道。

秦崢手中的酒杯一翻，倒扣在桌案上，沒有說話。

花魁娘子從一旁取出一個(gè)檀香木鏤花盒推到秦崢面前，道：“是位千金吧，倘若有幾分肖似楚二爺，將來必然是個(gè)美人?！?/p>

秦崢伸出指尖挑開那檀木盒，金絲絨布為底，上面擺著一塊瓔珞纏絲鑲玉長命鎖。

“姑娘合該如金似玉般寵著才是?！?/p>

后來，這小小的長命鎖掛在了真兒的脖子上，竟成了這么多年來秦崢唯一送過女兒的東西。

……

“啊呃……”泛著青白的指尖猛地攥住枕側(cè)一角，楚瑜短促地痛哼一聲，身下的痛似乎又拔高了一個(gè)節(jié)點(diǎn)，給這已經(jīng)麻木的身子帶出一陣顫栗的反應(yīng)。

秦崢的思緒被拉扯回來，他有些脫力的倚在床頭，將楚瑜的手合在手心里緊緊握住，低聲道：“清辭……真兒還在等你……”

楚瑜抬了抬身子，用力閉上眼睛，咬在唇間的錦帛被緊扣的牙關(guān)磨出沉悶的聲響，真兒兩個(gè)字落在他耳畔，給他換回一絲神智。

“唔呃……啊……”楚瑜猛地繃緊身，身下骨頭合開至了極限，胎兒濕漉漉的小腦袋終于露出來。

御醫(yī)心下一驚，怕楚瑜一口氣泄盡失了機(jī)會(huì)，忙伸手拖住孩子的頭，另一手狠狠壓在他腹底。好在孩子瘦小極了，伴著翻涌的血蜷縮著身子滑了出來，無不可憐。

燭淚滴盡，滿案紅痕。

屋子里一片死寂……

繡著錦鯉戲水的小小襁褓裹住冰涼的身子，盡管只在楚瑜肚子里待了七個(gè)月，可竟依稀能瞧出幾分清秀漂亮的模樣，若將來能長大，該是如何玉雕雪琢的可愛，只是這一切都成了妄想，他的生命終是停止在離開父體的那一刻，再也無法醒來。

切膚之痛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從前所有自暴自棄的難過悲痛都成了無病呻吟，直到這一刻秦崢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它來得無聲無息，卻叫人心如刀絞，連聲音都發(fā)不出……

本已力竭的楚瑜卻像是忽然間清醒過來了一般，睜大了一雙眼，沙啞著聲音道：“孩子呢……”

屋中仆役跪了滿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向侯爺。

秦崢毫無血色的唇哆嗦兩下，用力搖了搖頭，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孩子……給我……”躺在床上的楚瑜長發(fā)散亂，半身沾血，已然是出的氣多進(jìn)的氣少，泛青的指尖微微抬起，做出討要的動(dòng)作。

秦崢咬牙后退一步，若此時(shí)將這沒了氣的孩子給楚瑜，無疑是遞過一柄催命的刀。

楚瑜半瘋半癡地盯著秦崢看了片刻，竟撐著半起了身子，顫不成聲道：“秦崢，把孩子給我……”

“清辭……”秦崢哽咽著說不下去，無顏在楚瑜面前多停一刻。

楚瑜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又何嘗不知出了什么事，當(dāng)即凄聲道：“把孩子給我，就讓我抱抱他……”

秦崢一顆心像是被緊緊攥住般，悶痛難忍，他終是狠下心來轉(zhuǎn)身欲走。

“秦崢！！”楚瑜瘋了般踉蹌著從床上滾下來，伸手拽住秦崢的袖口，語無倫次道：“不抱了……我不抱了……秦崢我就看一眼……你讓我看一眼……求你了……”

這是他辛苦孕育了七個(gè)月的孩子，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寄托，是他的命。

淚蒙了眼，楚瑜緊緊拉住秦崢的衣袖，伏在他腳邊，端出這輩子都未做出的低姿態(tài)。驕矜也好，高傲也罷，曾經(jīng)如何不可折腰的如今到頭來，一切都輕如無物。

只是秦崢不允他這點(diǎn)小小的念想，唯恐此時(shí)的一點(diǎn)執(zhí)念會(huì)成為楚瑜未來永不散去的夢魘。

楚瑜崩潰地跌在地上，不管不顧地往前膝行兩步，悲戚道：“秦崢哥哥！我錯(cuò)了……我錯(cuò)了……”

是他錯(cuò)了，錯(cuò)在年少不該妄動(dòng)初心，錯(cuò)在后來不該狂妄自負(fù)，錯(cuò)在以為真心是可以換回真心的。

秦崢拂袖，郎心如鐵。

“秦崢哥哥！”楚瑜凄聲再喚，趴在地上顫抖著指尖扣住秦崢腳踝：“我善妒我不孝我無子……是我犯盡七出……我愿和離，不再阻你與孟寒衣姻緣……你把孩子給我，我什么都不要了……”

句句如刀，秦崢險(xiǎn)些站不住身，這是他不可一世的楚二爺。

蒼白指骨一根根被掙脫，楚瑜眼睜睜看著秦崢走得頭也不回，血在身下拖成一道蜿蜒斑駁的長痕。

出門的那一刻，秦崢聽見身后凄厲哀喊。

直到多年以后，每每午夜夢回，汗?jié)駶M枕，秦崢仍是記得這天無星無月的滿目漆黑和那啼血般的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