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一聲輕嘆消融于夜色里,秋月雙手合十,樹下祈愿,只盼那人安好。
待放下手,方一回頭,就瞧見廊下站一人。
月華如水柔柔披在他身上,那長袍衣袂上的暗花便也卷起一抹銀白,勁瘦的腰身裹在玄色的衣袍里,更顯長臂蜂腰,挺拔俊美。
饒是秋月也不由得失神一瞬。
“秋月?!鼻貚橀_口喚道。
秋月頓了頓,回過神來,福了福道:“侯爺?!?/p>
秦崢長嘆一聲,伸手捏了捏眉心,有些疲倦地倚著身后的廊柱,道:“清辭這兩日是怎么了?前些時候倒還好,不過是坐著發(fā)呆罷了,如今傷勢好了些,反倒是日漸消沉起來?!?/p>
秋月攥緊袖口,咬了咬下唇道:“二爺不愿整日躺在榻上,自打能下床走動后,便不肯讓人時刻攙扶著。方寸之地,跌跌撞撞摔了幾回。我們怕二爺再傷著哪里,偷摸撤了屋里的桌椅屏風(fēng)擺件,可這如何瞞得過二爺?!?/p>
“難怪如此,清辭他向來心強……”秦崢嘆息,心里不是滋味。
秋月眸子有些泛紅,哽聲道:“二爺何等性子,我怎會不知。莫說二爺這般,便是我們幾個做婢子的,如今想來也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p>
秦崢沉默,他若連自己都安慰不得,更不知如何去寬慰旁人了。
秋月壓下淚意,垂頭屈身一禮,道:“婢子多言,平白惹了侯爺難過,時候不早,侯爺早些歇息?!?/p>
秦崢看著秋月側(cè)身離去,兀自月下獨站良久。
楚瑜曾書一字于他掌心,那字作命。
天命。
他說他不信,待整日里看著那雙眸子里的灰暗,才恍然有些事由不得你信不信。任是萬般悔恨懊惱一顆心擱了油鍋滾過千百遍,疼得日夜難眠,也無法挽回。
隔著那灰蒙蒙的眸子,秦崢看到了楚瑜對活著的厭棄。
那讓秦崢每一刻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只恨不得將楚瑜當(dāng)做易碎的名貴瓷器,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生怕只一個不留神,他就敢粉身碎骨連渣都不留給自己。
明月不識愁心。
秦崢斜坐廊下,從袖中摸出一個骨塤,伴著月夜子規(guī)有一搭沒一搭的吹著,塤聲如泣如訴,卻也可堪訴愁悶。待吹至一半,忽憶起竟是一首相思令。
莫道不相思,相思使人老。
幾番細(xì)思量,還是相思好。
他回眸看了眼身后的宅院,將骨塤往袖中一揣,準(zhǔn)備趁著楚瑜睡著去蹭一蹭床沿,若是運氣好指不定能睡到天明不被推下去。
……
紫檀木鏤花鳥食盒在馬背上晃呀晃,馬蹄噠噠行過青石板橋,駛過大街小巷,借著熹微晨光,從未有一日間斷。策馬人自是玄衣墨發(fā),俊美無匹,引得人頻頻回首。只是那人向來來去匆匆,只憂手中粥涼,不貪早集繁盛。
秦崢垂眸將唇抿作一線,眉頭皺起,低呵一聲直叫颯露紫迅疾如風(fēng)般行過街巷。打從今個兒早上起,他便有些心緒不寧,校場考校過北門軍后就再也待不下去一心想要往國公府去。
風(fēng)聲過耳側(cè),天干氣躁,似在醞釀一場初雪,卻遲遲未果,只是攪和得天色陰郁。
也許只是惦念家中人才會如此,秦崢心底暗想,又忽覺自己實在黏人得緊,有些可笑。他抬頭,望瞭望天色,撞入眼底的是沖天而起的濃煙,本就陰郁的天更顯黯淡。濃煙所起之處并不遠(yuǎn),卻恰好是國公府附近。
秦崢一怔,下一刻心被狠狠提起,高喝一聲,颯露紫嘶鳴,如閃電沖向國公府。
國公府驚魂未平,門仆遠(yuǎn)遠(yuǎn)瞧見那快馬,忙上前高呼道:“侯爺!”
秦崢臉色煞白,一雙曾于千軍萬馬中取敵寇首級而游刃有余的手,而此時卻顫抖得險些連韁繩都捏不住,他急切問道:“見天上有煙塵,可是何處走水?”
門仆道:“是寫意苑,二爺他……”
話還未完,秦崢已經(jīng)如風(fēng)般策馬消失,只能聽聞馬蹄急。
秦崢腦子一片空白,直到胸口窒悶到喉頭腥甜方才猛地吸一口氣,嗆咳兩聲,翻身下馬跌跌撞撞朝寫意苑大門奔去。
寫意苑,楚瑜所居之處。
曾于火中救出楚瑜,彼時秦崢就立誓此生任是被厭惡驅(qū)逐也好,被冷言惡語也罷,都不會再離開他,不會再讓他受半分傷害??刹贿^才短短月余,不過是一眼看不見,又出了事端。
這當(dāng)口秦崢竟是想到多年前的事,想到宮宴里那坐在天子身側(cè)的楚瑜,少年初成,如一支價值連城的玉簪,一端泉白如玉,一端鋒芒初顯。楚瑜不跟他似的,被老爹一板子一鞭子抽打長大,那是真正悉心嬌養(yǎng)出來的高門貴子,渾身上下無一不寫滿了高傲矜貴。又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jì),自是風(fēng)華無雙。
時光荏苒,誤了他的風(fēng)華,折了他的驕傲。直至今昔,他已是如此下場,命運卻連幾年安好都吝嗇予他。
秦崢想,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不若就這般隨他去吧。償他這半生辛苦,也全了自己一腔愛慕之意。
得而復(fù)失,失而復(fù)得。當(dāng)推開寫意居大門看見楚瑜那一刻,秦崢雙腿一軟,整個人直直跌跪在地上,直到許久后才回過神來。他扯了扯唇角,半點笑意都沒擠出來,眼淚卻砸了一地。
府中仆役還在滅火,寫意居梁木皆是好的,燒得倒不如何慘重,只是一桶水一桶水澆得濃煙不斷。
楚瑜狼狽不輸秦崢,全身上下濕透完,裹著狐裘坐在地上,濕漉漉的長發(fā)黏在臉側(cè),一雙灰蒙蒙的眸子低垂著,唇色蒼白,渾身冷得發(fā)抖。
秋月在一旁跪著,哭成了淚人,哀聲怨道:“二爺這又是干什么,您若是有個好歹,我們這一大家子如何是好!二爺欺婢子好苦,不肯我們留在房里,將我們趕走后,怎的就這般狠心自己點了火……”
秦崢心底那根弦■的一聲斷得四分五裂,他撐著起身,兩步走到楚瑜面前,緩緩俯身,怔怔看了他良久。忽地一把扣住楚瑜肩頭,雙眸赤紅如血,聲音嘶啞得如一頭受傷的孤狼:“你要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