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易問過這一聲， 明天并沒有回答，好似陷入了深度睡眠。

輕聲在他身邊坐下，段易伸手?jǐn)堖^他的脖頸， 再帶著他的頭往自己身邊一靠， 把他的頭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之后段易小心翼翼探了一下明天的鼻息， 再用手指觸碰到他的頸項， 確保指腹能感受到清晰有力的脈搏， 這才徹底將胸口憋著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段易將明天攬得更緊了一些，然后帶著笑意看向他：“小天，真聽不到我說話？我還以為你又要說，我肩膀矮， 你靠著不舒服?！?/p>

話出口的剎那， 段易回憶起《游園驚夢》那個副本結(jié)束的時候，明天就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會兒自己還不夠相信他，跟他之間有著很深的芥蒂。

想到這里， 心尖有些抽疼，然后段易抬起手， 觸碰到了圍住明天眼睛的那塊白色布條。可他一時并沒敢把它解開。他擔(dān)心明天的眼睛受了傷。

正猶豫間，段易聽見洞口處傳來些許聲音。

他立刻站起身，下意識往明天身后看了去。那里有一張石床， 居然還有幾個大鐵箱子。段易沒遲疑，緊緊握了一下明天的肩膀后， 便跑向了鐵箱。

段易打開的第一個箱子是滿的， 里面居然裝了許多衣物。

好在第二個箱子是空的，段易立刻藏了進(jìn)去。

合上箱蓋的時候， 段易特意用手撐出了一個細(xì)縫， 以便他能望見外面的情況。

也是在進(jìn)這箱子之后， 他才發(fā)現(xiàn)這箱子特別大。

段易184的個頭，算是高的了，可他在里面完全不會感到逼仄擁擠，甚至他的腿還夠不著箱子的底端。

這給了他一個感覺——這箱子或許根本就是用來裝人的？

鮫人在大海深處擁有一個山洞，山洞能隔絕海水，里面有食物、衣服、甚至床，這很可能是她在海里的住所。

這樣一來，她在住所里放這種箱子，目的是什么呢？

這箱子不是木制的，背后的原因恐怕很簡單，木箱不防水。那么這鮫人應(yīng)該是要利用這種能防水的鐵箱運輸貨物的。

這貨物是什么呢？

難道是人？

段易思索著這些的同時，透過那道細(xì)縫看見，走進(jìn)山洞的正是那鮫人姑娘。

她是在借用魚尾站立的情況下，以一種頗為笨拙的方式搖搖擺擺走進(jìn)來的。出人意料的是，她的手上居然拿著一瓶礦泉水。

鮫人從地上撿起一個碗，將礦泉水里的水倒進(jìn)去，然后把碗放在那堆火上面烤了烤，這才端到明天跟前，竟像是不舍得他喝涼水似的。

坐在了明天身邊，她一手端起那碗水，一手伸出去解開了蒙住明天眼睛的白布條，再用食指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

段易從這個角度并不能看見明天的正臉。

但他能從鮫人的表情看出，明天大概是醒過來了。

美麗的鮫人姑娘面露微笑，居然把那碗水往前一遞，有些溫柔地望著明天道：“這是你們?nèi)祟愋枰牡课覄偛湃ネ饷嬲业降?。我還抓了一些魚，放到山洞口了，一會兒做給你吃?！?/p>

“雖然……雖然你……”姑娘像是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面上的微笑更甜美了，“雖然你為了我，已經(jīng)變?yōu)榱缩o人，愿意拋下人間擁有的一切，跟我來到海里……但你畢竟剛完成轉(zhuǎn)化，可能還無法適應(yīng)完全以鮫人的方式活，所以我給你找了淡水?！?/p>

臥槽，這什么劇情走向？

聽到鮫人姑娘的后面這段話，段易立刻咬牙了，他是竭力按捺住了自己，才沒闖出去。

但架不住他這會兒真有點吃醋了。

不管自己吃醋的對象是一個姑娘，又或者居然是一條魚，段易都覺得挺怪的。

但不可否認(rèn)，他現(xiàn)在心里別扭酸澀的厲害。

他簡直恨不能那鮫人離明天越遠(yuǎn)越好。

深深吸一口氣，段易盡力說服自己理智地思考這件事。

——難道這鮫人姑娘專門喜歡誘拐人間美男子？

不，應(yīng)該說，她喜歡對美男子強(qiáng)取豪奪。

在陸地上看上了誰，她就把人裝進(jìn)箱子里，帶到海底？

這才是那些箱子存在的用意？

不、不對。

她剛才對明天說的是，謝謝他愿意為她變成鮫人。

從這話的語境來看，他們之間應(yīng)該是存在過某種感情的。

一開始段易以為，明天變成鮫人只是為了適應(yīng)海洋環(huán)境。

——面對突然成了真的大海，段易做的是制造潛艇和氧氣瓶；看來明天選擇的是直接讓自己變成人魚。

但現(xiàn)在段易不免感覺到，也許情況比他最初設(shè)想得還要復(fù)雜一些。

也許明天讀到了鮫人的故事，繼而讓自己成為了她故事里的某個人？

另外，這鮫人為什么對光那么敏感呢？

為什么在看見光之后，她會哭？會憎恨？又會那么哀怨難過？

“謝謝你。”

聽見這三個字后，段易立刻提著一顆心往外望去。

因為這是明天開口說的話。

時隔這么久，段易總算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繼而他看見明天伸出了一只手接過了鮫人遞來的水，再喝了一口。

明天喝水的時候，鮫人起身去旁邊的架子上翻了翻，她找來一些草，放進(jìn)了一個陶土罐里研磨起來。等研磨好了，她再找來一個木棍為明天上藥。

她的動作十分小心，倒像是非常珍視明天。

片刻后，她開口先是問了明天一句：“眼睛怎么樣？剛才進(jìn)來的路上，怕再遇見那種強(qiáng)光，所以把你眼睛蒙住了。”

明天淡淡答：“我沒事?！?/p>

鮫人愛憐地抬起手，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然后繼續(xù)為他上藥?！氨?，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來……是來抓我的。我綁住你，也是為了以防萬一。我現(xiàn)在就給你解開……”

明天開口道：“不要緊。我開那么明亮的燈，本來就是為了引你出來。其實這也是一種對你的傷害，抱歉——”

“不用！不用說抱歉！你愿意為我變成鮫人，這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以前……都是我誤會了……現(xiàn)在都過去了。以后我們兩個好好過日子！”

聽到這里，藏在鐵箱里的段易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可他偏偏還不能出去。因為他知道明天在跟鮫人演戲。如果他稍微沒按捺住弄出點什么動靜，明天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等心尖那股最酸澀的感覺過去，段易不由思考鮫人所說的“誤會”是什么。

她這些話似乎表明，她與明天扮演的那個人之間存在一些誤會和矛盾。

她應(yīng)該深愛著某個男性人類，只不過因為這些誤會，她恨上了他。

但現(xiàn)在這個男人變成了鮫人，愿意從此拋下一切跟她住在海底，她就徹底原諒了他，并且她說了一句很關(guān)鍵的話——他愿意變成鮫人，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鮫人的這句話看似簡單。但細(xì)想之下，卻別有深意。

首先要想的是，鮫人和這個人類男性之間的誤會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種可能，他們之間有的僅僅是感情糾葛。

也就是說，鮫人喜歡一個男人，但這男人可能喜歡其他姑娘，以至于她在傷心離開他后，回到了大?！，F(xiàn)在這男人愿意變成鮫人跟她來到大海，就說明他放棄了那個人類姑娘，而選擇了鮫人。

可如果是這樣，鮫人似乎不必用到“說明了一切”中的“一切”這個詞。

“一切”這個詞其實非常嚴(yán)重了，它涵蓋的范圍很廣，似乎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單純的愛不愛、選擇了哪個姑娘的問題。

何況鮫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變得嚴(yán)肅，眼里也露出了凝重。

事情恐怕確實不止多角戀那么簡單。

此外，鮫人這句話是在明天說出“他用強(qiáng)光給她帶來了傷害”之后。

仔細(xì)琢磨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尋常的地方。

“抱歉，我使用強(qiáng)光，傷害到了你?！?/p>

“不要緊。你肯來這里，已經(jīng)說明一切?！?/p>

反復(fù)琢磨了一下這兩句話的邏輯，段易進(jìn)一步確認(rèn)，他們之間的誤會恐怕確實與多角戀無關(guān)。

按明天那話的意思，仿佛是曾有一個男人用強(qiáng)光傷害過鮫人，這會兒又用強(qiáng)光傷害了她一次，所以提出抱歉。

鮫人的意思則是，現(xiàn)在他用強(qiáng)光，只是為了找到自己，所以他沒有傷害自己。他不僅這次沒有傷害自己，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以前的事也完全是個誤會。

他們之間一切誤會都消除了——因為他變成了鮫人，愿意來海底陪她。

從前和現(xiàn)在，不管男人是不是用強(qiáng)光對鮫人造成過傷害，現(xiàn)在全部一筆勾銷了。鮫人說一切是誤會，徹底原諒了他。

可是為什么呢？

現(xiàn)在這鮫人也被強(qiáng)光照射過好幾次了，可她活蹦亂跳的，怎么會被強(qiáng)光所傷呢？

光，又到底會對鮫人造成什么影響？

段易皺眉想到這里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钡靡宦?。

這聲音非常清脆，就像是某種珠玉掉在地上發(fā)出的。

立刻凝神朝地面看去，段易果然看到了一顆一顆地珍珠滾落下來。

意識到什么，段易朝鮫人姑娘的臉看去，便看到了她在哭。

伸出手，握住明天的手，鮫人的目光無比深情，可見她這淚水是喜極而泣導(dǎo)致的。

她曾誤會愛人“用強(qiáng)光傷害自己”，甚至在剛見到愛人時，以為他仍要傷害自己，所以她傷到了他。

但就在她快要殺死愛人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愛人變成了鮫人。

所以她發(fā)現(xiàn)，從前到現(xiàn)在，她一直誤會了愛人。

愛人來找自己了，他變成了鮫人，愿意跟自己生活在海底。

他放棄了人間，放棄了繁華，放棄了財富地位榮耀……他拋下一切來到海里生活，可見他是真的愛自己。

此時此刻，鮫人的心理活動大概就是這樣了。

因為失而復(fù)得，因為誤會解除，因為久別重逢，所以她高興地流出了眼淚，那一顆顆眼淚竟然全部化作了貨真價實的珍珠。

人類將這種珍珠視作財富、金錢，可鮫人卻連看都不看它們一眼，她任由它們滾落在地，絲毫沒把它們放在眼里。

強(qiáng)光。

眼淚。

珍珠……

腦中滑過這些關(guān)鍵詞，忽然之間，段易感覺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想到了一個能解釋所有事情的腦洞。

鮫人姑娘曾愛過一個男人，跟著他去到了人間。

可她被這個男人騙了。

男人把她綁起來，不斷去用強(qiáng)光去刺激她的眼睛。

人被強(qiáng)光照射，尚且會流淚，何況是習(xí)慣了生活在幽暗海中的鮫人呢？

于是在強(qiáng)光的刺激下，鮫人不斷地流出眼淚。

淚落成珠，能賣出高價。何況是靈力這么強(qiáng)大的鮫人？

由此，在被迫直面那高強(qiáng)度的陽光、哪怕閉著眼都無法自己阻止流淚的時候，鮫人被刺痛的不止是眼睛，還有她的心。

原來那男人不是真的愛她，他騙她去到人間，只是為了通過控制她得到珍珠、繼而得到取之不盡的財富。

正因為這樣，現(xiàn)在每次看到強(qiáng)光時，鮫人都會哭得無比哀傷。

后來這鮫人姑娘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段易不得而知，他畢竟沒去過她所在的副本具體調(diào)查過一切。

但在明月給她設(shè)計的這段結(jié)局來看，盡管不知道通過什么方式，她顯然是逃回了海中。

她不僅逃了回來，還帶回來了許多鐵箱。

因此段易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誤會了，這些鐵箱恐怕不是鮫人用來抓人的，而是商人們在打撈到鮫人后，會把它們裝進(jìn)這種箱子里。

箱子的寬度其實差不多剛好能容納一人，但它被打造得非常長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鮫人的魚尾非常長。

那么可以想象，也許在逃回海底的路上，鮫人救了自己的同伴，或許還殺害了那些商人，最后還把迫害同伴的鐵箱帶了回來。

現(xiàn)在，鮫人重新遇到了昔日愛人。

在她以為愛人是來抓捕自己的時候，并看到愛人再次用了強(qiáng)光對付自己的時候，她先是悲傷地哭泣，之后是憤怒地傷害了他。

但緊接著她發(fā)現(xiàn)他變成了鮫人。

——既然他變成了鮫人，愿意跟自己生活在海里，這當(dāng)然表示他根本不想要珍珠、不想要財富，那么當(dāng)年的一切種種，當(dāng)然全都成了誤會了。

所以鮫人把愛人帶回了這個山洞，還給他找來了水和食物。

她幫他療傷，對著他流淚。

一切只因為她還深愛著他。

如果事情的經(jīng)過真是這樣，那其實這鮫人算是可憐的。

不過她可憐歸可憐，現(xiàn)在她身邊的人可不是她真正的愛人，而是小天。

她這要是想對小天強(qiáng)取豪奪怎么辦？

我都沒對小天強(qiáng)取豪奪過！

腦子里滑過些有的沒的之后，段易再度凝了神。

——那鮫人忽然嚴(yán)肅地站了起來。

站起來之后，鮫人立刻機(jī)警地朝山洞洞口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道：“我剛看到了一些會發(fā)光的怪物。有人坐在那怪物里面！人類為了抓捕我們，真是無所不用極其……現(xiàn)在你變成了鮫人，他們也會來抓你的。不過你不要怕！我去把他們都趕走！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的！”

鮫人這句話，更讓段易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無數(shù)人為了得到珍珠來抓捕鮫人。

可抓捕鮫人費時費力，還充滿危險，畢竟鮫人有靈力，人稍不注意就會死在它們手里。

所以這是一件很有風(fēng)險的事。

為了規(guī)避風(fēng)險，曾有一個男人想出了一個損招，他選擇利用自己的長相和動人的情話，騙鮫人自愿跟她去到人間。

脫離大海，鮫人受制于陸地，就只能乖乖地任由人類擺布了。

鮫人很快消失在洞口。

段易揣測著，她離開是因為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而那動靜多半是白斯年他們制造的了。

看見段易進(jìn)了山洞，可進(jìn)洞之后他久久沒出來，他們擔(dān)心他出意外，所以用潛艇制造出動靜，以吸引鮫人離開。

鮫人離開之后，段易沒有立刻出去，免得她會去而復(fù)返。

耐下心思等了好一會兒后，段易實在忍不了了，抬起箱蓋就要出去。

這個時候一只手覆了過來，掀開箱蓋，然后輕輕捧住了段易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