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昨日重現(xiàn)（4）

時間的流動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

快的時候，仿佛十幾年就在一剎那間流過去，慢的時候，就像水管上裂了一道無傷大雅的小縫，密密地滲出水來，終于聚成一滴，啪嗒一下落下來，算是過去了一秒。

凌一的時間無疑是過得最慢的那一種。

亞空間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參照物，一眼望去，一切都一成不變，簡直像是靜止。飛船上所有燈都是熄著的，只有他走過去的時候，才會感應亮起來。

——燈絲中的一個原子，從高能狀態(tài)轉(zhuǎn)為低能狀態(tài)，釋放出一個光子，然后就有了光。

凌一望著光源，沉思，為什么自己連這種東西都記住了，航行還是沒有結束。

他精通微積分后的那個晚上，也產(chǎn)生了同樣的疑惑。

下一次產(chǎn)生這種疑惑，大概要等他看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了。

不過這可能不太容易實現(xiàn)，因為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好幾次，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現(xiàn)瞳孔在白色燈光的照射下，泛著一絲詭異的紫，有的時候，用針筒抽出的血液也是灰敗的暗紫色。

病毒在和他的身體進行著長年累月的拉鋸戰(zhàn)，這種戰(zhàn)爭毫無溫柔可言。他時時刻刻活在全身的肌肉、內(nèi)臟被活活腐蝕然后硬生生自己長回來的疼痛中。

消化系統(tǒng)不知道是否還健在，營養(yǎng)劑早就喝不進去了，混著血吐了幾次后，改成了注射維生液體。

盡管聽起來很狼狽，但他還是認真地過著規(guī)律的生活。

早睡早起，身體虛弱，經(jīng)常吐血，沒有辦法訓練，就在數(shù)據(jù)庫里找些東西看，那些小時候討厭得很，寧愿看小豬佩奇和芭比公主都不愿意去碰的東西，漸漸也能看進去了，被林斯按著頭做的數(shù)學題，竟然都成了打發(fā)時間的利器——假如不是實在疼到無法思考，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成為一個數(shù)學家。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嗑點助眠的藥，把悄悄從林斯房里拿走的那瓶香水噴一下，就能忘記自己的身體正在壞掉，在熟悉的木香的前調(diào)里做一些時好時壞的夢。

他竟然在這些夢里，抓住了很多過往地球生活的碎片。

凌靜不愛說話，總是來去匆匆，很少回家。偶爾休假，不和鄭舒約會的時候，就在家里教自己綜合格斗。

他在一條銀白色的走廊里跑著，停在一扇門前，悄悄往里面覷一眼，凌寧在編程式，敲鍵盤的姿態(tài)好像在彈鋼琴。

鋼琴……他是會彈的，好像也夢見過，在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落地窗外的草坪上有一架白秋千，葉瑟琳在教自己彈一首曲子，好像是《秋日私語》或者《致愛麗絲》，記不清了。

葉瑟琳的眼睛很安靜，像生命初生的那片海洋，至于五官，也毫無印象了。

——僅僅只有這些碎片，沒有內(nèi)在的邏輯能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

更多的時候是夢見林斯，林斯還和記憶中一樣，穿著扣到領口的白襯衫，嘴唇薄且色澤淺淡，偶爾透露出一些若有若無的笑意，使自己整個的靈魂微微動搖，這種感覺很難形容，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個單詞，寫作flip（1），似乎有點合適。

疼痛經(jīng)常會逐漸放大，然后到一個自己再也忍受不住的地步，他什么都做不了，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被撕碎，然后失去意識。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失去身體的控制權，稍微動彈一下就是更鉆心的痛。

與此同時，露西亞的情況并不樂觀，或者說非常麻煩。

從最開始的那次錯誤后，她的運行視窗經(jīng)常出現(xiàn)成百上千行亂碼，然后停止工作。凌一發(fā)現(xiàn)后會立刻重啟她，過上幾天，或者幾分鐘，運行繼續(xù)報錯，還好航行程式早已被設定好，不然整個飛船都可能迷失在亞空間內(nèi)，再也回不去。

凌一不知道她在計算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他試圖讓露西亞停止一切計算來防止出錯，但在整個系統(tǒng)中，他并不是管理員身份，并沒有控制運行模組的許可權，所以露西亞只能在重啟和出錯間無限循環(huán)。

她的三維投影也時有時無，有時候，凌一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她守在自己身邊，有的時候，她幾十天也不出來一次。

“露西亞？”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你哪里病了？”

露西亞碧藍色的眼睛靜靜注視著他，一言不發(fā)，凌一無端從她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了茫然。

好在，時間雖然難熬，但終究是一分一秒在過去，而病毒雖然猛烈，他終究是一天天地撐下來了。

冷凍艙中已經(jīng)陸續(xù)死亡了五十多人，遺體已經(jīng)看不出人形。

最后的那段日子，凌一每天清醒的時間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小時，如果不是亞空間的旅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他認為自己一定會瘋掉。

“開啟十二倍曲率推進?！?/p>

“正在離開亞空間。”

星海依然浩瀚，萬千恒星閃爍，仿佛永久不變。

凌一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一次。

“歡迎回到現(xiàn)實宇宙，遠征者正在降落，目標行星：TKM-IV，目標星球平均風速：6.3米/秒……”

“已確認‘遠航者’座標，正在發(fā)送對接請求?！?/p>

凌一忽然一個激靈。

“露西亞！”他厲聲道，“停止對接！”

露西亞的聲音仍然機械而平緩：“正在發(fā)送對接請求?！?/p>

“對方已接收，正在準備對接，請等待。”

凌一飛快到主控臺前，在虛擬螢幕上迅速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