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艱難地頓了頓,補(bǔ)充道:“牧澤,不是因?yàn)檫@個,你……你也可以來我家。你來吧,我想你來?!?/p>
李牧澤在電話那頭半天沒吭聲,許久后才慢慢地說,“眠眠,我好喜歡你。”
“嗯!”沈聽眠有些慌亂,“那我先掛了?!?/p>
李牧澤在低低地笑。
沈聽眠問他笑什么。
李牧澤很寵溺地回答他:“你看看,我還沒說什么,你就怕成這樣?!?/p>
“我沒有怕?!?/p>
“你得知道,”李牧澤大膽地告訴他,“我去你家,就不單單是抄筆記那么簡單了。”
“嗯……”
“我還要抱你,親你。我要和你一起睡覺?!?/p>
像是生怕表達(dá)不出來意思,他在那頭輕輕親了一口,嘴唇相碰,發(fā)出黏稠曖昧的聲音。
沈聽眠在這種氣氛里,卻莫名又有些難過,他的情緒依然會時不時陷入低落之中,這感覺雖不如過去那樣強(qiáng)烈,也足夠讓人畏懼。他抬眼看去,窗外路燈林立,車水馬龍,夜景太過繁華,這一切依然好像跟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你不用害怕?!毕袷菑倪@段沉默里讀懂了什么,李牧澤忽然開口告訴他,“你什么都不要怕,最糟糕也不過就是這樣,對嗎?”
沈聽眠下意識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后知后覺地說:“嗯?!?/p>
鄭文英把家里所有的利器都收了起來,放在某個柜子里,上了鎖。她揣著鑰匙,還是感覺到不安,就跟沈聽眠說:“媽媽明天去超市,你還是跟著一起來?!?/p>
沈聽眠答應(yīng)著:“好?!?/p>
鄭文英這才放心了些,臨走前也不關(guān)上門,而是把沈聽眠屋子里的房門大大開著,囑咐他:“不要關(guān)門?!?/p>
沈聽眠“嗯”了聲,直到她離去,表情才有些松懈。
他想起來第一次做電休克治療,那之后,他頭痛到要死,如同每個日日夜夜那樣,露出痛苦絕望的表情。他還是想死,越是要死,周圍的人就越要硬拉他回來。那時他被安排躺在床上,依稀記得那股巨大的電流穿過身體的感覺。在這之后,他完全撐不住,渾身酸痛,四肢軟綿綿的毫無力氣,平躺了很久后,他才在鄭文英的幫助下斜靠在床上。
鄭文英那么瘦弱的一個矮女人,費(fèi)力地?fù)沃?,這同樣讓他感受到痛苦。
“媽媽,”沈聽眠跟她說,“我覺得這治療沒用?!?/p>
他表現(xiàn)得這樣消極,每次說話,都直愣愣瞪著無神的眼睛看著鄭文英,吐字也不清晰,臉色慘白慘白的,天下任何一個母親都受不了兒子這樣。
鄭文英在哭,她滿臉淚水,頭次在他面前哭成淚人。
她握著沈聽眠的手,沒有主意:“寶貝,活著呀,你得活著呀,你就算是為了媽媽你也得活著?!?/p>
她哆嗦地啜泣:“怎么辦呀?咱們娘倆該怎么辦呀?”
沈聽眠知道他花了家里很多錢,他覺得錢比命重要。
他在病床上偶然有清醒的時候,會給鄭文英道歉:“對不起,媽媽,我這輩子也不能帶給你什么驕傲了?!?/p>
鄭文英正在打開飯盒,飯很熱,熏的她眼睛疼,她摸了摸眼睛,說:“好死不如賴活著?!?/p>
她低著頭:“活著比什么都強(qiáng)?!?/p>
電休克治療對記憶的影響超出了沈聽眠的想象。
那些淺薄的閱歷,也許有用,也許沒用,而現(xiàn)在,他不記得了。
療效是有的,他會忘記很多讓他想要自殺的感覺,忘掉那些痛苦和無望,只是相對的,他也會忘記各種事情。最嚴(yán)重的時候,他的記憶出現(xiàn)大面積的空白,有一兩個星期的事情他都毫無印象了。
這些都沒什么,他最心疼的是每一個忘掉的,和李牧澤有關(guān)的記憶。后來他嘗試在備忘錄寫下和李牧澤有關(guān)的那些快樂,只是當(dāng)一次又一次電療過后,他對一些有印象,對一些卻毫無感觸。
文字的表現(xiàn)力沒有那么強(qiáng),不記得就是不記得了。
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鄭文英也在哭。
鄭文英總是哭,要么就硬憋著,即使哭,也沒有力氣哭得太生動,她拿衛(wèi)生紙胡亂揉著眼睛,動作幅度很小,臉都哭紅了,見他醒了,就對他說:
“你要是這么難受,想那么做就那么做吧。
我不拉著你了,你要是痛快你就做你想做的,媽媽不管你,你也不用管媽媽了?!?/p>
她的話是豁達(dá)的,可人卻哭得兇,沒有說完就捂著臉出去了。
等到她再回來,眼睛有些睜不開,臉色很憔悴,她耷拉著眼睛給沈聽眠削蘋果,沈聽眠盯著她看,很想說,我知道了,你不要哭了。
這么想來,他大概也忘記了很多和媽媽相關(guān)的記憶。
那些記憶大多不夠愉快,他這么想,卻感到無力,因?yàn)樗X得媽媽會傷心。
他已經(jīng)無力再去跟親人科普,曾幾何時,死亡才是他最好的歸宿,他們認(rèn)為的“恢復(fù)健康”和“好好活著”對他來說看過去只有無盡的荒蕪,那是太無力太無力的事情,他知道解釋不通了。
在最近,鄭文英在旁邊平靜地陪伴著他,這讓他找回了小時睡眠的感受,他記得母親總會拿著大扇子,在夏天給他扇著,而小小的他躺在母親的另一只臂膀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睜開眼看到鄭文英時,會在尚未蘇醒的睡意里感到安穩(wěn)。那時他就知道自己一直很愛她,她的陪伴讓他安寧,踏實(shí),變得不那么焦慮了。
這次不知道是治療起了效果,還是母親自暴自棄式的威脅管了用,沈聽眠又站到了循環(huán)路口的起點(diǎn),他有氣無力地想,這可能就是報(bào)應(yīng),這次他心平氣和。
他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堅(jiān)持多久,但他無所謂。
住院期間,沈聽眠總共做了十二次MECT,為了不忘記太多,他在手機(jī)的備忘錄寫了很多重要的東西。
第一條是:孝敬媽媽。
而第二條則是:最愛的人是李牧澤,絕對不要再傷害他了。
他看著后半句,又覺得沒有底氣,如果死亡依然會帶給李牧澤痛苦,他不保證自己是否會重蹈覆轍,所以思來想去,他劃去了后半句話。
他在后期適應(yīng)了以后,會喜歡上電休克治療的感覺,尤其愛極了吸入麻醉后,痛快的,類似死亡的感覺,那種好似永久沉睡過去的快意讓他感到欣慰。不論怎么說,經(jīng)歷了十二次無抽電休克治療之后,沈聽眠迎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diǎn),在某些時候,他突然感覺世界在他腳下變得很輕盈,這感覺很奇妙,好像隨時都可以飛起來。
在某次電休克治療的第二天,沈聽眠甚至詫異地問鄭文英:“我的手腕是怎么了?”
鄭文英愣了會兒,握著他的手,小聲說:“你不記得了嗎?”
他確實(shí)不記得了。
那時,沈聽眠突然就感覺,他不那么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