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爸爸搖搖頭，“感覺不會出來了，除非是去醫(yī)院。”

“不能去，”李媽媽嘆著氣說，“聽說他媽媽已經(jīng)暈過去好幾次了，咱們說到底也跟他們非親非故的，這時候真的去不了，他孩子跳樓之前和澤澤翹課出去玩，回來就跳樓了，你說道理都明白，換哪個家長不遷怒咱們孩子？”

“好在人已經(jīng)救回來了不是嗎？我跟澤澤也說了。”

“你確定嗎？”李媽媽不可思議地問，“那他會不會癱瘓？”

李爸爸有同學在醫(yī)院工作，他剛剛打過電話詢問過情況，此時便再比劃著跟李媽媽說了一遍：“有兩個要素很重要，第一是在墜落的過程中，他應(yīng)該是被不知道幾層的空調(diào)外置機掛了一下衣服，所以給墜樓的力度形成了一個緩沖，這個緩沖非常重要，應(yīng)該是在低樓層的外置機。醫(yī)生說一般跳樓還能生還并且傷勢相比較沒有那么嚴重的人，都是有東西起了緩沖作用，比如說被樹掛了一下，或者落在車頂上、車棚上，或者是柔軟的土地上。沈聽眠就很幸運，所以不會死亡。

第二是沈聽眠他穿著校服外套，在這個季節(jié)，很多孩子早就只穿夏季校服了，只有他還穿著外套，白駒高中的校服外套因為去年被舉報偷工減料，今年重做了，結(jié)實了不少，雖然衣服還是扯裂了，但這個也幫助他減緩了降落的力道?！?/p>

李媽媽沉默了會兒，問他：“你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嗎？”

李爸爸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很多人會慶幸這是一件好事。”

李媽媽并沒有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換了個問題：

“要住多久院？”

“最起碼三個月吧，”李爸爸算了算，“但是他抑郁癥很嚴重，醫(yī)生應(yīng)該會建議他休學?！?/p>

“三個月，”李媽媽看了看手機里的日歷，“我想想……”

“要帶孩子去看看他嗎？”

“去是肯定要去，要不然澤澤會瘋的，但是最近不行，孩子感情用事，成年人不能這樣?！?/p>

“你剛剛和誰打電話了？”

“給班主任，”李媽媽嘆了口氣，虛弱地說，“請幾天假?！?/p>

“老師會理解的?！?/p>

“我知道，”李媽媽搖搖頭，“我不是怪老師?！?/p>

李爸爸沉默了會兒，又說：“也不能怪沈聽眠?！?/p>

“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不能怪他，你不能對一個決心去死的人要求那么苛刻，要他為所有人想，是這樣沒錯，我也是患者，非常贊同并且擁護這一點。”李媽媽說著說著，落下眼淚來，“可我也是個媽媽，我不可能一點也不怪他，澤澤那個樣子，很明顯是歡天喜地和喜歡的小男生出去玩，一點異樣都沒察覺，回來人就跳樓了。他會被人說閑話，也會和自己過不去，但是沒有誰會體諒他?！?/p>

李媽媽揉著眼睛，澀澀地說：“在這件事情里，他也是個受害者，作為媽媽，我也不能太講道理，我也會遷怒別的孩子?！?/p>

李牧澤在漆黑的屋里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

他在心里判定，爸爸剛剛在騙他。

沈聽眠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他的思維游蕩得很遠，很遠，他思考著每一件和沈聽眠的死亡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比如某個他聽過的歌曲，在聽那首歌的時候，沈聽眠剛和他和好；再比如學校門口的樹，沈聽眠說過那棵樹有些抽；還有，還有他們坐在前排每天都會嗅到的粉筆灰……

以后他還會聽到那首歌，也還會路過那棵樹，還會嗅到粉筆灰。

只是沈聽眠不在了而已。

這沒什么，即使時光再漫長，時間也總會過去的，很快就會過去幾年，幾十年，一輩子，只是沒有沈聽眠了而已。

時間會把他治愈的，不是嗎？

他舉著手刷了整整一晚上微博，想遍了所有的稱呼，最后找到了沈聽眠的微博，微博名字是：“野原眠之助”。

會判定是他，第一是直覺，第二是，這個博主發(fā)了一條微博，是一個很模糊的側(cè)影。李牧澤大概能認出來這是自己，他當時穿著校服，騎著車一閃而過。

而這張圖被沈聽眠照了下來，發(fā)布在三月份。

通過這個情感宣泄地，李牧澤才發(fā)現(xiàn)。

原來。

原來他的眠眠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愛過。

原來沒有一個人理解他，沒有任何人關(guān)愛過他。

李牧澤看著他在微博里曬一張又一張自殘的照片，看著他日?，嵥榈南麡O念頭，看著偶爾路過的網(wǎng)友嘲諷他、挖苦他、消遣他，看著他從未間斷過的求死欲，看著他好起來又壞下去，周而復始，反反復復，看著那些在任何時候讀都會覺得“矯情”“非主流”并且十分瑣碎的文字記錄，他就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李牧澤胸口沉悶，劇烈咳嗽著，浮在床邊干嘔，他死死抓著手機，好像在抓海上唯一的木板，在這個夜里，他并沒有眼淚。他猜測自己以后也不會再哭了。

【今天月亮好圓，最圓的月亮都在你回家的路上長著，所以我只是來看看月亮，不是看你的背影?！?/p>

【這世界上會有人不喜歡你嗎？】

【送你我所有的，都給你，全給你，抱抱我?！?/p>

【你可以告訴我，我還得活多久嗎？】

【想死。一開始想他們后悔，害怕我變成鬼找他們，想他們愧疚，一想到我就心里難受?，F(xiàn)在沒有意思了，誰怎么想，怎么看，去他媽的?！?/p>

【如果考試是考你的信息，我就不那么怕考試了?！?/p>

【今天看了《蝴蝶效應(yīng)》，我也想穿越回去用臍帶勒死自己?！?/p>

【夢見和你一起擠公交，你在夢里對我說太舍不得我了，明天還要和我一起回家?！?/p>

【我上輩子得做錯多少事這輩子老天要這么對我?！?/p>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p>

【拜拜，先走一步。】

【為什么我要得這個?。俊?/p>

【我好愛你，夢里都是你?！?/p>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p>

【我喜歡你臉上那顆小痣，喜歡你笑起來什么都不怕的樣子，那天你從遠處奔向我，我好像看到太陽在眼前晃，要有多幸運才能這樣，但是以后沒有可能了?！?/p>

【是不是活著才能得到你的親親?！?/p>

【你真好，我好愛你。我好想永遠永遠都愛你，你知道嗎，這幾天的月亮都很圓，但只有那天我們一起回家的月亮最漂亮。】

【Iputitallonyou.】

【我不需要快樂。我也不需要被治愈了。我不會再吃藥。也不會再妄想撕裂黑夜。沒有發(fā)呆和眼淚。也沒有明天了?！?/p>

【永遠愛李醫(yī)生。】

“永遠愛李醫(yī)生。”

“永遠愛李……”

“李醫(yī)生……”

【能不能不讓你難過呢？】

【你真是，你是我的寶貝！】

【對不起，對不起。】

【溫柔夢里最愛的人?！?/p>

【沒有救世主?！?/p>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p>

【沒?！?/p>

【?！?/p>

【我真的不會好了。】

沈聽眠跳樓前最后一條微博：

【不用等我了，去愛別人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