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我說不會有消息了?!蔽堇镯n焉突然高聲,長發(fā)后揚(yáng),一把捉住韓朗手腕,內(nèi)力浪潮般往他身體涌來。
“永遠(yuǎn)不會再有消息,那只響箭,就是滅口的信號?!彼?,嗓音邪魅,然而聲線卻是越來越低。
只不過片刻功夫,他已將畢生內(nèi)力逆流,全部渡給了韓朗。
韓朗雙手失控,那一杯鴆酒落地,立刻在地面開出一朵暗紅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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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韓朗不能理解眼下狀況。
按照他對韓焉的理解,死后尸身示眾,不能下葬韓家陵園,這絕對是個有用有力的威脅。
一向以韓家家長自居,并將自己當(dāng)神的韓焉,當(dāng)然會在意死后榮光。
而且按照韓焉為人,那句話也絕對不是玩笑。
他說人死了,那就是決計(jì)沒有活路。
死了。
懷靖死了,那這天下怎么辦。
楚陌死了,那華容怎么辦!
一瞬不解之后就是狂浪一般的怒意,他將右臂抬起,五指張開,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將韓焉頂上了后墻,將他頸骨卡得咯咯作響,一邊咬牙切齒字字著力:“你當(dāng)我不忍還是不敢,不會把你裸身曝尸嗎?!”
剛剛輸完內(nèi)力的韓焉氣息微弱,但仍睥睨著他,語氣剛硬:“周懷靖本來該死,自始至終,我一點(diǎn)沒錯!”
“叛國弒君,你還敢說你沒錯!”
“韓焉韓朗,韓家哪個兒郎不比他周懷靖強(qiáng)上百倍!你自己想想,早十年如果是你來坐江山,不用分心來扶這攤爛泥,我大玄朝的土地,哪會輪到它月氏蠻夷來犯!”
“篡位就是篡位!我韓家?guī)状o佐君上,你難道不怕百年聲名毀在你手!”
韓焉沉默,片刻之后似笑非笑,那眉眼似極了韓朗:“聲名?我浪蕩不羈的二弟,你幾時轉(zhuǎn)了性,開始在乎別人說些什么?”
韓朗頓了頓,五指松了些。
韓焉又繼續(xù)前傾,道:“你不肯做皇帝,是因?yàn)椴辉副焕?,要繼續(xù)你的浪蕩對不?”
“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全天下都是你的,不能受賄不能貪污,遠(yuǎn)不如你這個散漫的太傅好玩,是不是?”之后他又加一句。
韓朗慢慢垂頭。
在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還是他這愛少恨多的大哥。
身后這時響起細(xì)碎急促的腳步聲,是流云,到他身側(cè)立刻附耳:“王爺,大事不好?!?/p>
韓朗心尖狂顫,極是緩慢地回身,深吸了口氣,這才發(fā)問:“是他們……死了么?你親眼看見了尸身?”
流云立刻跪地。
態(tài)度已經(jīng)表明一切,不可能再有奇跡。
韓朗又吸一口氣,沉膩的一口氣,從胸腔到喉口,漸漸升騰起一股甜腥。
而咫尺之外的韓焉靠墻,就這么慢慢看他,唇角勾起一個弧度。
沉默在斗室內(nèi)流動,象把鈍刀,割著三人神經(jīng)。
韓朗慢慢搖晃,轉(zhuǎn)身,等和韓焉面對面了,這才將一口血吐出,長長噴在韓焉身上。
“我知道你想什么?!彼?,到這時這刻,反而恢復(fù)一貫輕蔑浪蕩:“你想我做皇帝,做你沒能做完的事。”
韓焉也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你爭一塊大餅么?現(xiàn)在也是一樣,這江山就好比一塊大餅,如果能夠爭到,我當(dāng)然最好自己落肚。可如果沒希望自己落肚了,第二選擇,我就是給你。”
“可是我沒有興趣。”韓朗將手?jǐn)傞_,步步退后:“再者說,你也看見,我又吐血了,就算你將內(nèi)力給了我,我也活不過明年,你的算盤,最終還是落空?!?/p>
韓焉繼續(xù)冷笑,將凌亂的衣角仔細(xì)撣平,這才和聲:“只可惜這世上的事未必都如人意,有的時候你也沒得選擇?!?/p>
韓朗頓步:“我說我不會做你這個皇帝,你該知道,若我不愿意,上天入地,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勉強(qiáng)我。”
“那我們來賭最后一個東道?!表n焉直身。
“第一,我賭你會做這個皇帝?!?/p>
“第二,我賭你心心念念的情愛不過是場幻影。”
這個局沒人應(yīng),那廂韓朗踏步,早已跨到門口,揚(yáng)起一只食指,只得一句。
“他的命是你的了,流云?!?/p>
流云腰間配著一把刀,吹毛短發(fā)的彎刀。
韓焉如今就正看著這把刀,淡淡:“我告訴你,你姐姐隨云是怎么死的。她是甘愿引頸,被我一刀割斷血脈而死。”
流云拔出了刀:“我和你公平比試,我沒內(nèi)力你服了軟骨散,咱們只比招式?!?/p>
韓焉側(cè)頭:“那如果我說,我其實(shí)對你姐姐并非假意,你可會心軟,饒了我?”
流云冷笑,“我想大公子到地下,直接和姐姐解釋,更現(xiàn)誠意。”
韓焉睨窗外,嘴角一勾,“說的也是。”
“我現(xiàn)下只想知道華貴下落!我沒見到他的……”
韓焉雙眸一瞇,隨即緩緩抬頭直視流云,目光清明,“我?guī)讜r會在意這種小人物的生死?估計(jì)是早讓人挑光了筋,做弓弦了,再不就喂了狗?!?/p>
流云怒極,低喝一聲,彎刀在半空華光一閃,一個轉(zhuǎn)瞬就已割到韓焉喉間,在那上面劃下一道長痕。
韓焉嘆口氣,面色如常,只是伸手上來按住傷口,道:“現(xiàn)在你大仇已報(bào),就再耽擱片刻,聽我說三句話。”
“你就算說破天去,我也不會饒你!”
“你以為我真的怕死?”那廂韓焉抬頭,眸里刺出道銳光,五指漸漸蓋不住傷口,指縫間鮮血狂涌而出。
流云怔住。
“第一句,將離的解藥在老王爺那里。我知道我告訴了你,你就算拼死也會尋到。”
這句說完鮮血已將他上半身浸透。
“第二句,你告訴他,他只管將我挫骨揚(yáng)灰曝尸荒野。來日這天下都是我韓姓,天上浮云地下哀草都是屬于我韓家所有,哪一方哪一寸不是我韓家后院,葬身哪里,我都是韓氏子孫,入的是我韓氏土地!”
話行到這里流云已經(jīng)側(cè)目,已經(jīng)抬頭,在等他第三句。
“第三句……”韓焉頓了頓,身子坐正,另只手將衣衫緩緩撫平,目光雖然開始渙散,但姿態(tài)仍像個腳踏天下的帝王。
“我沒錯。我是敗了,但是從始至終,我沒錯?!?/p>
這句說完之后他將手放開,那一腔鮮血頓時委地,染紅他衣袍鞋襪,也染紅這三十余年為人兄弟的歲月,最終在一尺開外凝滯。
從牢房出來,流云發(fā)現(xiàn)韓朗坐在臺階,外頭的秋日雖然猶烈,但卻照不見他臉孔。
流云知趣,緩步上前,在他身后垂手。
長久的沉默之后韓朗終于伸出一只手,懶洋洋地:“你拉我一把,我沒力氣?!?/p>
流云連忙扶他起身。
“你會不會覺得孤單?”上一步臺階后韓朗說話,回頭看自家影子。
韓大死了,他自然孤單,那老宅繁華仍在,可如今天地朗闊,卻只余他一人姓韓。
流云沒有說話。
韓朗于是又上一步,輕聲:“你會不會覺得害怕?”
這一次流云抬起了頭。
“你從沒見過我害怕是么?”韓朗停住了步子,一只手去扶額頭。
“可是現(xiàn)在我就害怕。韓大死了,韓二只是孤單。可是楚大死了,我卻害怕。因?yàn)槌€在等我消息,我害怕,我該怎么告訴他,這繃住他人生的最后一根弦,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