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過這里還會有人的寇桐愣住了,忘了自己下半句要說什么,老人也愣了一下,好像也很意外。
小狗睜著好奇的眼睛,圍著他們繞了幾圈,聞了聞,然后本能地離黃瑾琛遠了點,蹲在寇桐腳下,搖著尾巴吐著舌頭友好地看著他。
寇桐摸了摸小狗的頭,小狗就在他的手心舔了一下。
老人笑起來,對小狗招招手:“歡歡,咱們來客人啦?!?/p>
叫“歡歡”的小狗汪汪叫著沖著主人的方向跑了回去,寇桐他們走過去,老人忙招呼他們進屋。
這是一個非常平常、卻又讓人感覺極溫暖的一個小屋子。
老人手上的皮膚非常松弛,手背上長著老年斑,看起來異常得瘦,身體一定不大好,然而舉手投足之間卻不知為什么,就是讓人有種這個人活得優(yōu)雅的感覺。
他們坐在別致的木頭桌子上,桌子上擺著一瓶水靈的花,旁邊小茶壺里正煮著水。
“我姓田?!崩先苏f,“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睜眼就到這里了,還有我年輕時候養(yǎng)過的一條小狗作伴?!?/p>
寇桐就知道,這個老田就是最后一個意識主體了,感慨了一下這個隨即抽搐的投影儀果然夠隨機,男女老少居然都全了,寇桐只得再次把投影儀失控的事解釋了一遍,沒想到老人卻一點也不吃驚,只是用煮好的水泡了茶,端給幾個人,感慨著說:“原來是這么回事,這個世界真是神奇,一天一個變化?!?/p>
隨后老田端起小小的茶杯,就著氤氳的水霧聞了一下里面的香氣,這才說起來:“一開始,我以為我死了——我是個骨癌患者,晚期,來這里之前已經(jīng)被下了病危通知,每天都很疼,疼過了就昏迷,癌細胞擴散,很多器官都已經(jīng)衰竭了?!?/p>
“他們在我這里,”老田比了比脖子的位置,“開了一刀,插了管進去,我就每天靠那些管子活著。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我感覺自己從來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這么清醒過了,而且居然能坐起來,能動了。于是我就明白了,這就是回光返照。兒女都不在身邊,他們忙,我覺得有點可惜,沒能跟他們說最后一句話,本來打算叫護工進來,交代幾句遺言,誰知道下一刻就到了這個小園子里?!?/p>
寇桐立刻尷尬了,頓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每一個被機器故障卷進來的人,他都可以跟別人說,自己一定想辦法盡快解決問題,送大家回去,這個……該怎么說?
把一個人卡在生死邊緣,這是個多殘忍的事不說,將來大家都要離開這里,他怎么辦?要知道七個人同在一個意識投影里,構成的詭異的平衡就像是一個紙牌搭建的大廈,稍微一砰就可能失控,所有人離開必然是同一時間的事,不可能把他一個人留在投影儀里。
就算真的能做到,沒有了交互感應,老田的投影方程式也必然會改變,那條詭異的多出來的時間軸消失了,難道讓他死在這么一個……與所有人都隔著一個不可逾越的維度的空間里嗎?
何曉智呆呆地抱著茶杯,就連黃瑾琛也不言語了。
“對不起……”寇桐支吾了良久,總算是吐出這么一句話來,“我不知道要怎么……對不起?!?/p>
老田卻笑了:“有什么對不起我的,要不是你們這一回出事故,我現(xiàn)在早就被埋在土里啦,能健健康康地多活些日子,誰不愿意?”
“來?!崩咸镎酒饋?,招呼一聲,小狗歡歡就跟著他蹦了起來,老田打開門,小小的籬笆上開著不知名的花,像是還凝著清晨第一縷晨露一樣,那么嬌艷,那么美,“我觀察過,這些花每天都是一樣的,有時候掉下來兩朵,過一會一看,又和剛才一模一樣,年輕人,能解釋嗎?”
寇桐遲疑了片刻,嗓音稍微有些嘶啞,他說:“這一條多出來的時間軸被空間異化了,它并不是一條線,而變成了一個循環(huán),循環(huán)才是永恒的,就好像如果一個平面是閉合的,生活在上面的人就永遠‘走’不出去一樣。這條時間軸就是一條循環(huán)的時間軸,它總是重復一段很短的時間,所以你才能……”
回光返照地活著。
“哦?!崩咸锘腥淮笪颍Σ[瞇地說,“設計它的真是個天才啊。”
寇桐心情沉重,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天才。
老田卻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人的一條時間軸,就是我的一輩子,這不是很神奇嗎?我打算給這個院子也起個名字,就叫一生。不過你們這機器還是該修修,等修好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還能找人說幾句遺言,你們多提前一會功夫,讓我可以別著急,慢慢說,就更好了。”
黃瑾琛突然插了一句嘴,他像是看著什么讓人驚奇的東西那樣看著老人,問:“你不怕死嗎?”
“我不愿意死?!崩咸锵肓讼耄f,“可是人總是要死的,這是誰也沒辦法的事,活著就好好活著,該到死的時候就死,從古至今,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黃瑾琛愣了愣,像是也呆住了。
春天的時候,滿山的花會長出細小的花苞來,一股從水和土里幻化出來的香氣會蔓延到很遠的地方,引來蜜蜂和蝴蝶,夏天的時候,草木會變得無比強大,長出能遮天蔽日的枝葉,綠得能滴出油來,星空也會特別清晰,銀河像是一條緞子,秋天的時候,那些碧綠的枝葉會變黃,長出果子,河水越發(fā)清澈,打算在凍冰之前跑到無邊的大海里面。
而到了冬天,一場大雪下來,所有的生命都將歸于沉寂,天地莽莽,一切都會被洗干凈,埋葬那些死去的,等待來年的新生。
這就是世界的規(guī)則,好像一個人的生和死。
垂死的老人卡在生死夾縫的無限時間循環(huán)里,端著一個小茶杯,扭過頭背對著把他的影子打得長長的光,小狗在一邊咬著一會功夫就會恢復的植物。
寇桐突然有種想要如同何曉智一般、想要潸然淚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