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龐大的暴力之下。
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簡子星忽然伸手撐在了簡華的病床上。
而后仲辰看著有兩顆水滴掉下來,在床單上洇開兩個淺青色的小圓圓。
“噯?!彼滩蛔≌f,“別吧,對著一個植物人哭,好沒天理的?!?/p>
“為什么沒天理。”簡子星帶著濃重的鼻音,語氣卻和平時一樣嫌棄兮兮。
仲辰松了口氣,勾起嘴角,“真以為植物人就沒感覺了?我拜托你,植物都有感覺的好不好。你爸感覺到他寶貝大兒子在病床前哭出了一副被生活按頭墻奸了的樣子,他卻動不了,你這不是難為死他了嗎?”
“閉嘴?!焙喿有菦]好氣說。
仲辰嘆著氣樂,過一會走過去,伸手拉下他的帽子,在他頭發(fā)上呼了一把,“行了大學(xué)霸,別在這了,咱倆出去合計合計吧?明天怎么說?你本來是不是想明天來給你爸轉(zhuǎn)病房的?”
簡子星站在那半天沒動,呼呼喘氣,好一會才平復(fù)下來。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堵著聲音說道:“爪子欠剁。”
“真是個事兒精。”仲辰樂著把他帽子罩上,“給你給你給你,一不高興就戴帽子,脾氣大的要死?!?/p>
“我們憨憨脾氣都大?!焙喿有钦f。
仲辰夸張地嘆了口氣。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都過了一點了,醫(yī)院里的路燈有些瘆得慌,仲辰跟簡子星并肩順著沿江線往附近的居民區(qū)晃。
簡子星手機響,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然后接起來。
“嗯,是鬧起來了?!?/p>
“沒事……他也不會再來找醫(yī)院麻煩,這點理他還是講的?!?/p>
“嗯,放心,我也沒事。明天我來辦轉(zhuǎn)病房手續(xù),除了上次說的之外還要什么生活用品嗎?”
“嗯,好,明天見。”
簡子星掛斷電話,長長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你在這個醫(yī)院有認(rèn)識人嗎?”仲辰問。
“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在這家醫(yī)院當(dāng)護士?!焙喿有钦f,“但她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我也不想讓陌生人知道,所以……”
“所以什么?”仲辰扭頭看他。
簡子星眼睛已經(jīng)不紅了,心煩地嘆口氣,“到底是怎么能雇到你頭上去的?我真是服了……”
“我不是要被謝老板殺人滅口了吧?”仲辰忍不住樂,“我太怕了。腦補出今天白天謝老板拿著電鉆滋滋磨刀的聲音?!?/p>
簡子星哼笑,“那點小把戲還用電鉆?”
“您真是太厲害了?!敝俪叫Φ每人?,笑完后兩人又都安靜下來,走著走著到江邊,簡子星忽然停住。
他在江邊的欄桿上趴著,瞇眼看向黑漆漆的江面。
“我所有的秘密都在你眼前了?!焙喿有钦f,“李經(jīng)義把我的老底掀了個干凈,不僅讓人知道我生父是一個人渣,還讓人知道我死心巴巴地夠著的養(yǎng)父其實壓根不肯認(rèn)我?,F(xiàn)在躺在那里是個安靜植物,萬一以后醒來,恐怕張嘴第一個字就是讓我滾?!?/p>
簡子星垂眸苦笑,“可是我又做錯什么了呢?!?/p>
“那年我媽把事情捅出來,我也還只是一個二年級的小孩子啊?!?/p>
仲辰沉默了很久,又伸手把簡子星的睡衣帽子拽了下來。
“你現(xiàn)在也是個小孩子?!彼f,“沒成年呢,就算復(fù)讀也還是個兒童,最多算個冷酷兒童?!?/p>
簡子星樂了起來,樂著樂著忽然感到嘴角有些咸,他茫然地抹了一下,果然是濕的。
其實他很少哭。
老爸出車禍之前,他最后一次哭就是小學(xué)二年級那天晚上。但出車禍之后,別說今晚,前一陣也偷偷抹過好幾次眼淚。
生活能給人的最大的磋磨從來都不是什么求而不得,而是生死之間的龐大裂痕。
“好像下雨了?!敝俪洁洁熘?,伸手在空中接了接,過一會又縮回手,“是下了,但很小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簡子星沒吭聲,依舊趴在欄桿上。仲辰過一會又小聲問,“所以,你爸,我是說你那插管子的爸,這么多年還在跟你生氣嗎?”
“他很倔,而且很要面子。其實李經(jīng)義也沒說錯,他有些過于清高?!焙喿有青溃骸俺鍪轮拔沂撬松畲蟮尿湴?,出事之后……我就是他最大的恥辱?!?/p>
“也能理解吧?!敝俪絿@氣,“畢竟男人?!?/p>
“嗯?!焙喿有强粗?,微微瞇起眼,臉上有些茫然。
“但其實我和他的關(guān)系這些年好了一些,之前我在附中上學(xué),高三一年只要周末回家我就肯定是回老房子的。我爸之前還總趕我,但去年他一次都沒趕過我。嘴上說讓我別回來,但我要是真硬著臉皮進家門,他叫外賣也會帶上我一份?!?/p>
仲辰操了一聲,樂道:“我他媽聽前面都聽感動了,但叫外賣是什么鬼?你爸都不自己做飯的??”
“我做的比他好吃?!焙喿有堑溃骸靶r候我不愿意回那個家,回這邊又總是被他趕,只好去我朋友家里蹭住。但我朋友那時候就住校了,他爸媽也不在H市,我只好自己做飯。后來我做飯給我爸吃,但他很少賞光?!?/p>
“……”
暴殄天物。仲辰心說。
在簡子星無意中回頭的一瞬間,他又努力收起了沒吃飽的遺憾表情。
簡子星忽然瞇眼審視著他,“你是不是又餓了?”
“沒有?!敝俪搅⒖陶f,也趴在欄桿上看江,“我又不是豬精?!?/p>
簡子星嘆口氣,和他一起看著江面發(fā)呆。
是下了毛毛雨,身上衣服漸漸變得有些潮,兩人胳膊肘懟在一起,潮上加潮。
仲辰忽然問,“哎,你那機器人挺牛逼啊,叫什么來著?”
“小蟹?!焙喿有钦f,“不是你想的那種大閘蟹,是一個星座?!?/p>
“巨蟹座???”仲辰問,“你不是巨蟹座的吧?”
“我雙子?!焙喿有钦f,“是小蟹座,不是巨蟹座。小蟹座在雙子靠近巨蟹的區(qū)域,五百多年前它被天文學(xué)家創(chuàng)建,但后來卻不再被認(rèn)同,成為了一個被廢棄的星座?!?/p>
簡子星垂眸輕聲道:“就像我一樣?!?/p>
世界仿佛在那一聲落下后都靜默了,靜到連牛毛小雨都恍若有沙沙的聲音。
簡子星對著江面發(fā)呆,忽然肩膀一沉,身上被壓住。
仲辰整個人從后面摟上來,胳膊使勁圈著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擠壓得十分疼痛的擁抱。
“別這么說。”仲辰的聲音很悶,“你這樣說我心里特別難受,剛才還想著和你一起去擼串呢,現(xiàn)在連擼串的心情都沒了,喪到極點?!?/p>
簡子星沉默片刻,百十來斤的人壓在身上,又沉又有點熱,仲辰和他頭挨著頭,呼吸就噴在他側(cè)臉上,有些癢。
“所以你還是餓了唄?”簡子星悶聲問,“你不是說你不是豬精嗎?”
“我是喬治。”仲辰說。
簡子星嘆了口氣,一聲嘆完又忍不住笑起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忽然很想笑。
“真荒唐啊?!彼麑χ娓锌澳阒雷罨奶频氖鞘裁磫??”
“是你剛剛罵走了你那金色的爹,現(xiàn)在卻在使勁想他給你分析的破爛賬?!敝俪秸f。
簡子星愕然,“可以?。窟@都能猜到?!?/p>
仲辰嘆了口氣。
雨好像大了一點,倆人身上都濕了,但誰都沒說要走,就在那頑強地澆著。
半大不大的孩子,都有這股倔勁。天要下雨,人要叫板,人淋得濕透感冒卻心滿意足,但天仍然下雨,對發(fā)生了什么一無所知。
“聽我這個沒爹的孩子跟你說說吧。”仲辰說,“剛才在醫(yī)院里,我誓死維護你的面子,但其實你那個金色的爹沒說錯?!?/p>
“你那插管子的爹,現(xiàn)在是半植物人狀態(tài)。養(yǎng)好了還有百分之一蘇醒的可能,養(yǎng)不好就是一輩子植物。但無論哪一種,對你而言都是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你就算拿到WMRC世界冠軍沖出祖國走向銀河系進入牛逼閃亮亮大學(xué),幾年之內(nèi)也付不起這筆錢?!?/p>
簡子星沉默著,算作默認(rèn)了。
“當(dāng)然你也可以拿你媽的錢,但容我猜測一下,你媽應(yīng)該不賺什么錢吧,最后還是你那金色的爹出?!?/p>
仲辰深吸一口氣,勾著簡子星的肩膀,在他耳朵邊上說道:“你自己也知道早晚得低這個頭,不如趁早,現(xiàn)在把你爸轉(zhuǎn)到好一點的私立醫(yī)院去,投入最大的醫(yī)療資源照顧,也許還有可能。你那金色的爹是個人渣,路過聞個味就知道了,但他在這件事上確實是為你好,雖然可能只是怕你耽誤成績考不了什么他想讓你考的學(xué)校吧,但反正于你養(yǎng)父而言沒有差異?!?/p>
“我知道這個對你很殘忍,”仲辰說。
“但世界如是殘忍?!焙喿有禽p聲接上。
仲辰輕輕勾起唇角,又趴在他肩膀上說,“但你還有個弟弟呢,莫方,弟弟永遠(yuǎn)抱緊你。”
簡子星沒吭聲,仲辰在他耳邊呼呼喘氣,實在是太癢了。
但他又不想動,被人那么壓在身上挺有安全感的。
“有個混混爹,是什么感覺?”他忽然輕聲問,“會比我的感覺更糟嗎?”
“也許吧?!敝俪降χf,“但對于我而言,知道爹是當(dāng)混混的反而會讓自己不那么想他。看見別人有爸而我沒爸的時候,少了很多嫉妒?!?/p>
“爸爸去哪兒了。”簡子星說著,凝視幾厘米外的那對黑眸,“你就是那個爸爸去哪兒了?!?/p>
“那你就是爸爸再愛我一次?!敝俪降伤?,瞪完后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樂起來。
“雨下好大啊?!敝俪秸f著,隨手解開了濕透的校服白襯衫,嘟囔道:“學(xué)校這襯衫真是一絕啊,透水透光就是不透氣,糊在身上貼加官似的,窒息?!?/p>
他里面穿著一件純黑色的工字背心,露著少年光潔而又線條緊繃的肩膀和手臂。
簡子星身上的睡衣也都濕透了,掛在身上很沉,他索性也把衣服脫了,里頭是幾乎一模一樣的黑背心。
仲辰蹭過來,“走嗎?”
“帶你去老房子吧?!焙喿有钦f,“避避雨,明天在這邊辦完事再回學(xué)校?!?/p>
仲辰?jīng)]有任何意見,跟他一起走,倆人胳膊蹭在一起,蹭了一會簡子星不自在地往旁邊讓了一步,皺眉道:“能別貼嗎?”
“你以為我想貼啊。”仲辰嘟囔,“路就這么窄,我有什么辦法?”
“隨便你。”簡子星無語。
仲辰貼過來的時候,那種莫名其妙的癢癢的感覺又來了。
他仔細(xì)品味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那不是身上癢。
那是一個小小的信號,在生物書上被叫做“興奮”,悄無聲息地在他的神經(jīng)上奔跑。
“少俠。”仲辰忽然說,“你真是好看啊?!?/p>
“嗯?”簡子星錯愕。
“眼睛烏漆嘛黑的,白眼珠又煞白煞白?!敝俪礁锌?。
“你是在描述鬼嗎?”簡子星面無表情。
仲辰咧著嘴樂,樂了一會又忍不住呼了他頭發(fā)一把,“大媽真是眼睛雪亮,從來不撒謊。哎,太好看了?!?/p>
“……多謝,你也不賴?!焙喿有浅读顺蹲炱ぷ?。
“少俠?!敝俪接掷∷UQ?,“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吧?!?/p>
“什么約定?”簡子星抬眸。
“你過來?!敝俪嚼笸肆藘刹剑说礁约阂粯?,腳尖壓著同一道地磚線。
“我們身后,是漫長黑夜的過往。面前,是滿地星輝的前方?!敝俪焦粗旖钦f,“讓我們拉起有愛的小手手,一起勇敢地向人生更好的方向,咬牙邁出一步吧!”
簡子星露出平靜無波的眼神,“怎么邁?”
“明天,我陪你給你那金色的爹打電話,求他幫著轉(zhuǎn)院。”仲辰拉起他的手,“轉(zhuǎn)院之后,你陪試著找一找我爸吧!”
簡子星頓住,眉間松了松,“你真的肯?”
“嗯。”仲辰用力點頭,黑眸亮起一層少年的意氣,“我們就咬牙邁這一步,說不定邁完這一步,你爸爸醒了,我爸爸找到了,我們一起擁有閃亮金燦燦的人生,明年高考徹底離開H市,一起去上個好大學(xué)!”
簡子星沒吭聲。
周遭只有細(xì)密的雨聲,但他心里卻忽然十分喧嘩。
仲辰這個憨憨大概不知道他這個冒傻氣的比喻有多讓人感動。感動得簡子星竟然忍住了沒提醒他,別傻了,你考不上更好的大學(xué)。
“我先邁!”仲辰咬著牙說,一步往前跨了四五塊水泥磚,長出一口氣,“夠遠(yuǎn)!能找到!”
“到你!”仲辰扯著他胳膊用力扥了一下。
簡子星沒應(yīng)聲,他低頭看著被雨水染成黑色的地磚,片刻后,抬起一條腿用力向遠(yuǎn)邁,邁到極致,站在了和仲辰差不多遠(yuǎn)近的地方。
“夠遠(yuǎn),我爸能醒?!焙喿有钦f。
“肯定能!”仲辰心滿意足地吹了聲口哨,張開雙臂,“來給彼此一個愛的抱抱!”
“抱個頭啊?!焙喿有窃谒绨蛏吓牧艘幌?,啪一聲脆響,“趕緊走,快點的,下雨了!”
仲辰哼了聲,“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我就不還手了?!?/p>
簡子星勾起嘴角,又用胳膊肘撞了撞他,“那看在你也好看的份上給你買一贈一?!?/p>
“來勁是吧?”仲辰怒目,在簡子星轉(zhuǎn)身走掉后蠻橫地從后面又給他來了一個粉身碎骨的擁抱。
“抱死你。”仲辰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