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聲驚雷在天際炸響。隨即，一道又一道電蛇強行撕裂黑暗的天空，每撕裂一道就會伴隨著一陣炸耳的霹靂。

天空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滾，黑隆隆的一團一次又一次撞擊，瓢潑大雨瞬間席卷整個世界。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瓦檐、地面上，“嘩嘩嘩”的豪雨聲幾乎掩蓋了華麗宮檐下的慘叫。

“都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沒有生出來？”身著明黃的九五至尊在御書房中走來走去，帶著焦急質(zhì)問身邊女官。

“啟稟皇上，婦人生子皆是如此，更何況身懷龍子的賢妃娘娘。皇上還請安心，神佛在上，必會保佑龍子及賢妃娘娘平安?！迸龠B忙跪在地上回答。

其它人見之，也一起跪伏在地，口稱：“神佛在上，必會保佑龍子及賢妃娘娘平安。”

“夠了！”

就在勝帝準(zhǔn)備發(fā)怒的當(dāng)口。

“哇——！”

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伴隨著一陣?yán)茁晞澠铺祀H。可惜遠(yuǎn)在御書房的皇帝沒能聽到。

但不久就有人飛步來報，“報——賢妃產(chǎn)下一子，母子平安。”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龍子降生，天下平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聽到喜報聲，眾人連忙齊聲恭賀。

當(dāng)今天子頓時轉(zhuǎn)怒為喜，袍袖一揮，立刻便往瑞華宮走去。

而此時，瑞華宮的內(nèi)室中卻跟外面的歡天喜地成巨大反比。

靜，除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再也沒有其它人說話的聲音。

負(fù)責(zé)接生的女官抱著懷中嬰兒，一臉呆怔，仔細(xì)看可以看出她懷抱嬰兒的手臂正在發(fā)抖，而臉色也是鐵青一片。

室內(nèi)幫助嬰兒剪臍帶、清洗的宮女們沒有一個說話，一起看著接生女官，面色似乎隱含恐懼。

“紅袖，是男孩還是女孩？”剛生完孩子喘過一口氣的賢妃還沒有注意到室內(nèi)奇異的氛圍，一睜眼就追問貼身侍候的宮女。

“是皇子，娘娘。”跪在床沿為其清理的宮女顫聲回道。

“皇子！”被生產(chǎn)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賢妃眼睛頓時亮了，“快！快把本宮的孩子抱給本宮看看?！?/p>

“娘娘，您現(xiàn)在身體還……”紅袖想要阻止。

“皇上駕到——”

“皇上！”賢妃娘娘聞天子親臨，心中更是喜悅?cè)f分。聽紅袖說在她生產(chǎn)的時候，皇帝就在御書房等候。如今她孩子剛剛產(chǎn)下皇帝就來了，這對她來說是怎樣一份榮寵？也顧不得產(chǎn)后身體虛弱，掙扎著就要爬起。

“娘娘，您……”

“奴婢恭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人全部拜伏下去，包括正抱著皇子的女官。賢妃也在床上伏身，表示恭迎。

“愛妃快快請起，你辛苦了，快讓朕看看朕的四子?！碑?dāng)今天子皇甫勝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前扶起賢妃，隨即向女官招手，示意她把皇子抱上前來。

皇甫勝在床沿坐下，賢妃不敢全身靠坐床頭，一手撐被，也迫不及待地望向女官。

那就是她的孩子，她的希望。

聽，多有力氣的哭聲。這證明她的孩子健康強壯，將來也更能成為她的依靠。

接生女官抱著孩子，一步步向當(dāng)今天子靠近，越是走近，越是抖得厲害。

孩子的哭聲越發(fā)急切，剛來到世上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大聲哭、大聲嚎。

近了，越來越近了。

皇甫勝等不及女官如此磨蹭，干脆站起身來伸臂強行接過自己的孩子。

這個孩子，這是他和他特別選定的賢妃的孩子。除了第一個皇子，從來沒有哪個孩子出生叫他如此期盼過。他希望這個孩子將來長大可以保護(hù)他的弟妹，他甚至早早就為他想好了名字，跟他的兄弟們一樣，都跟美玉有關(guān)，而他是最堅硬最美麗的那……

“這是什么？！”皇帝的怒吼聲響起，不敢相信自己在襁褓中看到了什么。

“朕的皇子呢？這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們也敢把它……！”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眾宮女一起跪下哭喊。

接生女官跪行一步，拼命磕頭道：“奴婢不敢欺瞞皇上，這就是、這就是賢妃娘娘所出之皇子?；噬橡埫?，皇上饒命！”女官三兩下生生把頭磕破。

滿屋宮女更是跪伏在地只知求饒，因為她們知道她們的命很可能過不了今夜。

“皇上……我的孩子……”賢妃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顫抖著嗓音想要看孩子一眼，又不敢逾越。

皇甫勝騰地轉(zhuǎn)身，眼看賢妃，滿臉怒火。舉起手臂中襁褓就要往地上摔下。

“轟——！喀——！”

一道極為驚人的雷電在屋頂炸響。

皇甫勝手一抖，懷中襁褓落到厚厚的棉被上。

包裹嬰兒的小錦被松開，皮膚還沒有長開的嬰兒團在被中哇哇哭泣。

紅通通的小身子，紅通通的小手小腳，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臉……

“啊啊啊——！”賢妃看清襁褓中嬰兒，當(dāng)即慘叫一聲，嚇昏了過去。

皇甫勝一臉厭惡，揮袖就走。竟是連一眼也不愿再望哭得聲嘶力竭的小小人兒。

皇帝離去，滿屋子宮女沒有一個敢立刻起身。她們在等待，等待生，還是死。

接生女官擡起頭破血流的秀麗臉龐，狠狠瞪向床上嬰兒，眼中射出無比怨毒的光芒。你這個惡魔，一出生就要害人！天子府中生出如此丑陋怪胎，不管是瞞還是殺，負(fù)責(zé)接生的她必死無疑。

“哇——哇——”床上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哭，也只能哭。

哭得皺巴巴的小臉更加皺巴巴，哭得眼睛嘴巴鼻子全都看不見，只能看到小小的臉上比常人隆起的眉骨，及從眉心以人字形分出的兩道血紅胎記，這兩道血紅胎記劃過內(nèi)側(cè)眼角一直延伸到耳下。

不久圣旨下，當(dāng)夜為賢妃接生的一干宮女，只要看到皇子的，包括接生女官在內(nèi)共十一人全部被杖斃。理由為她們受陰人賄賂，施咒詛咒皇子，最后更在接生女官屋中搜出寫有賢妃生辰八字的稻草人，稻草人隆起的腹部上畫了一張極為丑陋的臉。

三個月過去，在禮部大臣的催促下，當(dāng)今天子終于給他的四子賜名，名曰：桀。

桀，同杰，更有丑陋兇惡之意。

在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取了這么一個名字后，賢妃數(shù)度哭暈了過去。

她的孩子不再是她的希望，不但不是希望，現(xiàn)在更絕了她所有盼頭。

一天又一天過去，往日寵愛她的皇帝再也不至。

多少嬪妃假借慰問之名，跑來看她生出的異相之子，嘲笑她失去皇寵。

賢妃在日益寂寞、痛恨、妒嫉中度過。

因為生了這個孩子，皇帝不但不再召她侍寢，就連一些皇家宴會也不再宣召。

她見不了皇帝，就沒辦法再受寵。沒辦法受寵，她就沒辦法再受孕，更不可能再生出保障她地位的皇子。

如果沒有他該有多好。

如果他一出生就死掉該有多好。

如果他在她懷孕的時候就流掉該有多好。如果這樣，也許她的陛下反而會因憐惜她失去孩子而對她更好，也許更能借此扳倒那個討厭的女人。

可如今這些都成了夢。

他，就在那兒。

不能殺，也不想留。

紅袖沒有死，被她保了下來，因為孩子總要有人照顧。皇帝當(dāng)時沒殺他，出于種種理由，她就不能再殺他。畢竟，那好歹是他的種。

當(dāng)紅袖看出她想讓那孩子死時，紅袖提醒她：您不能動他。誰都能動，您千萬不能動。如果讓別人知道您……被人借口參上一本，就算皇上也想他消失，可那畢竟是天子之子，他死了，就一定會被追究。

到時無論是您，還是您的父親都會受到牽連。所以您可以不養(yǎng)他，但不能殺他。

賢妃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明明原本最容易被人暗害的孩子，如今卻成了這宮城內(nèi)最為安全的皇子。

她恨哪！所有人都知道賢妃生出了一個讓皇帝厭惡的丑陋兒子，更為了他取了一個完全和兄弟們不一樣的名字。那樣的名字聽了就讓人毛骨悚然。

這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丑八怪，就算讓他活著又能有什么威脅？相反讓他活著，反而會絕了賢妃的路，斷了言家的想頭。

所以，皇甫桀在皇宮中活了下來。在他娘痛恨的眼光中、在他皇帝爹的忽視中、在宮女太監(jiān)厭惡的神色中、在嬪妃皇子皇女們的嘲笑中、在冷言冷語中、在飽一頓饑一頓寒暑困苦中、在有意無意的虐待欺負(fù)中，活了下來！

皇甫桀還是一個懵懵無知的小孩子。

他活著，可是活得很悲哀。可他不懂得什么叫悲哀，他只知道被打了會疼，被罵了會難受，被餓了會頭昏眼花走不動路。

一開始他還會跟人哭叫，叫娘叫紅袖，叫人救他。久了，他就知道叫了也沒用，反而讓人更討厭他。

他想，最討厭他的應(yīng)該是他娘，其次就是負(fù)責(zé)照顧他的紅袖。然后依次下來就是她娘宮中的宮女太監(jiān)，然后就是他的兄弟姐妹們，當(dāng)然還有那些兄弟姐妹的親娘們。雖然他沒有見過他們，但是據(jù)說和他從未見過面的父皇一樣，都非常討厭他。

哦，對了，他外公也非常嫌棄他。紅袖甚至沒讓他上前，據(jù)說是他外公的男人遠(yuǎn)遠(yuǎn)看了他一眼，就皺起眉頭找他娘去了。

今年他五歲了。

五歲前的事他記得不多。五年的經(jīng)歷只讓他牢牢記住了一件事情，就是不能哭，尤其不能當(dāng)著人的面哭，越哭就會越倒霉。

已經(jīng)過了中午，他還沒有吃到中膳，早膳似乎也沒吃到，照顧他的宮女太監(jiān)不知到哪里去了。

紅袖一般很少管他，把他丟給一個宮女一個太監(jiān)照顧。而這一對宮女太監(jiān)一開始還曉得喂他飯吃，時間久了，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管他的起居，也就有意無意地疏忽了。慢慢的，本該屬于他的飯菜也就到了這兩人的肚子里。

他聞到了香味，從他娘休憩的外屋傳來。

他想了想，摸摸癟癟的小肚子，決定去屋里看看。有時候運氣好，屋子里沒有人，而桌上卻會放些好吃的點心。

今天他的運氣似乎也不錯。他娘在屋里，可是似乎已經(jīng)在榻上睡著了。

點心就放在榻前的小幾上，他只要悄悄走過去，悄悄拿起一塊，應(yīng)該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偷偷的，一步一步挪到榻前，他迅速抓起一塊點心塞進(jìn)嘴里，往后退了一步。

他娘沒醒。他還是安全的。

美味的點心還沒給他嘗出味兒，就被他囫圇吞棗咽了下去。

舔舔嘴唇，吃了一塊點心的他更餓了。再一塊，不會給發(fā)現(xiàn)的，不怕，快點！

“你在干什么！”

一道尖銳的斥責(zé)在他耳邊響起，嚇得他失手打翻了小幾上的玉瓷盤。

“來人哪！你們都干什么去了！讓這孽子進(jìn)來，竟然沒一個人知道！”

呼啦啦，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了三、四個宮女太監(jiān)，紅袖也出現(xiàn)了。

賢妃一把抓起榻上的竹扇，遞給紅袖道：“你怎么教他的？竟然讓他跑到本宮榻前偷嘴？”

“紅袖該死?！奔t袖連忙跪下，接過竹扇道：“是紅袖沒有管教好四皇子，紅袖愿意受罰?！?/p>

“受罰？為什么你要受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天本宮就要讓他知道犯錯要付出什么代價！春蘭，給本宮掌嘴！”

脆生生的一聲“是”，一名宮女走到皇甫桀面前。

皇甫桀呆呆地看著面前宮女，當(dāng)看到對方手掌向他臉上擊來時，他緊緊閉上眼睛。

宮女每在他臉上打一下，他的母親就在旁邊教訓(xùn)一句：“這一巴掌是教訓(xùn)你作為皇子的禮儀?！?/p>

“啪！”

臉上火辣辣的疼?；矢﹁畈桓颐?，也不敢哭，更不敢躲閃，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做這些事，他娘會更生氣，到時候他受的教訓(xùn)會更多。

“這一巴掌是教訓(xùn)你堂堂皇子竟然學(xué)人偷嘴。給本宮狠狠地打，教訓(xùn)這個饞嘴的東西！看他以后還敢不敢偷吃！”

“啪！啪！”

嘴角有血流了出來?；矢﹁畋淮虻蒙眢w往下一撲，倒在了地上。

賢妃見之，命太監(jiān)扶起皇甫桀，讓宮女春蘭打完十個耳光。

十個耳光還沒打完，皇甫桀終于疼得哭叫了起來。他也想忍住，他也想不再惹人討厭，可他實在很疼，而他哪里也逃不過去。

賢妃聽他哭叫，看他那張哭得變形的臉，眉頭越發(fā)皺緊，眼中神色也越發(fā)厭惡。

“紅袖，你給本宮聽好，兩天內(nèi)除了水不準(zhǔn)給他飯吃！叫人看著他，不準(zhǔn)讓他走出他房門一步！”

“是，娘娘?！?/p>

“他如果不聽話，還敢哭叫，你就拿本宮的賜下，替本宮好好管教皇兒?！?/p>

“是，娘娘?！奔t袖握緊手中竹扇，這就是賢妃賜給她教訓(xùn)皇子的權(quán)力。

天晚了，餓得受不了的皇甫桀從床底下摸出一根銅做的調(diào)羹，開始挖墻角。

屋內(nèi)沒有人幫他點燈，黑漆漆的。不過沒關(guān)系，他習(xí)慣了。而且他也不曉得晚上必須要點燈，他以為晚上就應(yīng)該是這樣。

挖著挖著，他就沒力氣了。

可是如果不挖，他就要兩天都吃不到東西，如果不趁著現(xiàn)在還有點力氣，等下就只能躺在床上硬等時間過去。那種感覺太難受。他已經(jīng)嘗過一次又一次，如果能逃過，他也希望逃過。

手指摸到什么，皇甫桀拈起那軟軟的東西，塞進(jìn)了嘴里。

不好吃，但至少算是吃的。

這是他的秘密。餓出來的秘密。

他把他在花園中抓到的一些蟲子，尤其是這種軟軟的、斷開來能變成兩只的蟲子連泥巴一起偷偷藏在了他房間的墻角里。

只要挖開一塊磚頭，那里藏著他度過饑餓的各種寶貝。有蟲子，也有一些其它亂七八糟的吃的。

幾次下來，這里的東西幫他度過了很多次這樣的懲罰。所以他收集得更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