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近中午,張平才回到營房。
一推開專門分給他們住的小院子,就看到他家騎尉王爺腳下不丁不八,左手持刀平舉齊肩,右手拿著一卷兵書正讀得津津有味。
張平不想打擾他,關(guān)了院門輕手輕腳從他身邊走過。這個院子很小,比他們張家的院子還小。但考慮到這里是軍營,能給一位武德騎尉一個獨(dú)立的院落已經(jīng)算很照顧,而且這還是看在他身為皇子又是一位王爺?shù)姆稚稀?/p>
“一個早上你去哪兒了?”耳邊響起悠悠的詢問聲。
張平止步,“出去吃早點。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家早點攤嗎?那攤子上的油條真的很不錯,又酥又香。你真應(yīng)該去嘗嘗,冷的就沒那個味兒了。”
“我問你一個早上去哪兒了?!被矢﹁钅抗鉀]有離開書,他的左臂也一樣紋絲不動。
“在城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鐵匠鋪子關(guān)門了,鄰居說他連夜走的。太守大人的府第增加了巡邏兵、巡邏次數(shù)也增加了。三殿下和糧草官劉云劉大人去拜見了太守大人。但太守大人卻沒把前日連夜趕到的胡公公引見給那兩位。哦,還有瘋子早上又搶了我的鹵蛋?!?/p>
“就這么多?”皇甫桀總算挑了挑眼皮。
“就這么多?!睆埰揭荒樌蠈嵪嗟攸c點頭。
“瘋子的身份查明了嗎?”
“大概猜出來了?!?/p>
“這兩天你注意看看鐵匠出城了沒有。如果有,看他走的哪個城門,晚上走的話又是誰給他開的城門;如果沒有,你查查他現(xiàn)在在誰那兒做客。另外想想辦法探聽一下胡榮帶來了什么密旨?!?/p>
“那劉云大人那里……?”
皇甫桀擡起臉,對張平微微一笑,“他那兒我負(fù)責(zé)。你總得讓我練練腿吧?!?/p>
張平聞言蹲下身,很不尊敬地捏捏寧王的腿,贊揚(yáng)道:“不錯。很有勁道,再練個幾日就可腌制了。我說,騎尉王爺,您這樣站多久了?”
“我說,騎尉王爺?shù)牧诽O(jiān)張平,你以后出去、去哪里記得一定要先跟你主子我說明一下。這話我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跟你說了?!被矢﹁畎涯抗庵匦侣浠貢?,用拇指翻了一頁道。
張平起身,樂道:“那我是不是連去茅坑也要先跟您說一聲?”
“嗯?!被矢﹁铧c頭。
“你在說笑對不對?”張平疑惑地看此人。
皇甫桀撩起眼皮,“你看我像在開玩笑嗎?”
張平抱臂,思索一會兒后點點頭擡腳向墻根走去,提起一把石鎖,走到皇甫桀身邊,很隨意地把那個六十斤重的石鎖擱在了寧王的左臂上。然后……立在一邊欣賞。
“張平,這是你們太監(jiān)對主子獨(dú)特的報復(fù)方式嗎?”
皇甫桀左胳膊抖了一下。張平放的那個石鎖就好比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雖然這“稻草”比普通稻草重了六十斤,但道理也差不多。任皇甫桀天生神力也吃不消,刀勢的平衡也被破壞。
“不是。這才是。”
張平捏著嗓子陰陽怪氣的冷哼一聲,一腳踹在皇甫桀的腿彎處。隨即蘭花指一翹,一扭一扭地出門去也。
太監(jiān)太監(jiān),就讓你們看看我張三太監(jiān)的厲害!
左一扭,右一扭,第三步因為扭幅太大,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門框上。張平氣得罵了一句粗口,踹了門框一腳大步流星地奔了。
“咚。”膝蓋著地。
“匡當(dāng)?!辈坏i,連手中握的戰(zhàn)刀也一同掉落地上。
“張平……?”
早晨是不是還發(fā)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現(xiàn)在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張平真生氣了。
“噗哧!”皇甫桀突然笑了出來,“哈哈哈!”越笑越大聲。
張平,張平,你這個活寶,你讓我怎么舍得放開你?
張平七拐八拐走進(jìn)城里有名的“紅街”。
紅街之所以叫紅街,就在于它盡頭的那家“紅院”。紅院是當(dāng)城唯一一家掛牌的妓院,因為這家紅院的存在,漸漸的她的周圍也出現(xiàn)了許多做類似行當(dāng)?shù)陌胙陂T子。久而久之,這條街就成了城里有名的風(fēng)化之地,后來人們干脆把這條街也稱之為紅街。
比起本城人,來這條紅街最多的還是軍營里的士兵。有品階又有點銀子的愛去紅院,沒什么銀錢的普通士兵則對街上的半掩門子戶情有獨(dú)鐘。
張平來到一家門外掛著紅巾、但兩扇門都關(guān)上的暗娼戶。紅巾代表這家做的營生,本該敞開的半扇門戶現(xiàn)在已經(jīng)關(guān)上表示里面已有客人。
“咚,咚咚咚,咚咚?!?/p>
緊閉的大門露出一條縫,張平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
大門再次合上。
“她怎么樣了?”張平撩開床上紗帳詢問。
瘋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哼哼唧唧。
“喂,早上我可請你吃了早飯?!?/p>
“一頓飯你就想換條人命?你知不知道為了救這小ㄚ頭,公子我花了多少銀子?”
“這樣吧,等這小姑娘醒了,便讓她給你做ㄚ鬟侍候你一輩子。你看怎樣?”
“好你個死太監(jiān)!讓公子我花銀子救她也就算了,你還想把她整個人也塞給我?休想!”瘋子氣得跳上椅子大叫。
“你要是不要她,又何必要救她?”張平放下紗帳,走到桌前坐下。
“救她的是你不是我!你馬上就把人給我?guī)ё?!?/p>
張平搖搖頭,“晚上我會再帶五個人過來,到時你不但有了ㄚ鬟,還有了可以保護(hù)你的侍衛(wèi)。你不用謝我,這幾個人都是麻煩,你最好和他們一起立刻離城,走得越遠(yuǎn)越好。”
瘋子怒極反笑:“我以為我是瘋子,沒想到你比我還瘋!你憑什么讓我救人?憑什么讓我為你擔(dān)麻煩?”
“憑你主動纏上我。我一個太監(jiān)身無分文、無權(quán)無勢。你纏我,肯定有你的目的。而且如果不是猜出你的身份,你以為我會讓你近身?”張平搖搖茶壺,沒水。
“我的身份?你以為我是誰?”瘋子一把搶過茶壺抱進(jìn)懷中。
“王爺看見你得叫你一聲師兄吧。”
瘋子不說話了,斜著眼睛看張平,嘴里又開始哼哼唧唧。
“我不曉得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但我能猜出肯定與王爺有關(guān)。如果你想接近他,那么就得先為他做事。救下這幾人,就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p>
瘋子“嘿嘿嘿”又笑了,抓抓臉道:“張公公,你家王爺現(xiàn)在應(yīng)該求賢若渴吧?如都像你這種做法,你還指望他能找到誰給他賣命?”
“如果你真是‘賢’,那就讓王爺看看你‘賢’在哪里。”張平笑,“如果你跟王爺這三年收買的人一樣,你以為我還會來找你救人?”
瘋子看了張平半晌,道:“誰要是再跟我說你是老實人,我就用錐子錐他一百八十個窟窿!”
張平起身,走過瘋子身邊時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小姑娘的求生意志不大,救活后怕也會尋死。你好好安慰安慰她,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p>
瘋子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吼一聲:“滾!”
張平很識時務(wù)地轉(zhuǎn)身就走。
胡榮臉色陰沈,坐在堂中一言不發(fā)。
太守李登背手踱步,沈思不語。
“李大人,太守府戒備如此森嚴(yán),您以為誰能有此能耐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太守府來去自如?還能帶走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李登停住腳步,回頭苦嘆道:“胡公公,本官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本官可以保證,來人絕非太守府里的人?!?/p>
“哦?是嗎?那守城的五人莫名失蹤也跟太守大人您無關(guān)了?”
李登暗罵一聲死太監(jiān),臉上還得帶著苦笑道:“本官確實不知?!?/p>
死太監(jiān)心狠手辣,竟要把他手下五人滅口,只不過為了掩飾他的行蹤。那四名普通士兵倒不可惜,可惜的是那名修武校尉卻是他的心腹之一。
如今,這五人生死不知,也不知胡閹說的是真是假。也許胡閹口中責(zé)怪五人下落不明,其實卻已暗下殺手?
想來也有可能,這死太監(jiān)下面那根都沒了,竟還能色心不死,要了一個漂亮ㄚ鬟過去也不知對她做了什么事,如今那ㄚ鬟也不見人影。但看仆人收下來的床單上的血跡,怕那ㄚ鬟也早已兇多吉少。
李登心中對胡榮厭惡至極,卻因他特使身份,不得不曲意奉承。想到三皇子今早來找他提的事,他的心不由活動起來。
胡榮心中更是憂慮加懷疑。早上待他回到屋中發(fā)現(xiàn)床上少女竟失去蹤影,詢問之下也無一人知曉她的下落,而后又在床頭發(fā)現(xiàn)一縷絲線,心中便大起疑惑。
他胡榮身為皇帝身邊最高品階的太監(jiān),對文武百官衣飾再了解不過。那縷絲線看顏色及質(zhì)地明明就與三等侍衛(wèi)配飾上懸掛的垂須相同。而這雁門關(guān)中唯兩個三等侍衛(wèi)都是三皇子身邊的人。
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三皇子已經(jīng)知道他來到這里,說明三皇子對他秘見城守產(chǎn)生不安。
可三皇子為什么會不安?他今日帶糧草官來見城守又為何事?這李登又為何一言未跟他提起早上三皇子前來拜訪一事?
胡榮本就多疑,這一日之內(nèi)又出現(xiàn)多事皆和他切身安危有關(guān),自然也就越發(fā)疑神疑鬼。
張平坐在山坡上看皇甫桀在黑夜里訓(xùn)練他的軍隊。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人數(shù)不多,卻在精。原本屬于陶正剛的隊伍,逐漸地染上皇甫桀的色彩。三年多來,人事變更替換,兩千軍伍早已不是當(dāng)初的騎射隊,就連他也無法完全掌握隊中所有人的真實底細(xì)。
這支隊伍中最有意思的便是陶正剛。這位原本為正職,卻在后來心甘情愿把自己降為副職的騎尉大人。
皇甫桀對他下的心血也多。在他分析身邊有能之人的性格和所長后,他發(fā)現(xiàn)陶正剛雖然個性過于耿直、說話也易得罪人,但他講義氣、敢拼死、身先士卒、愛護(hù)手下兵士,極得手下人心。
于是在他救了他兩次命、在一次戰(zhàn)敗承擔(dān)了所有失職罪行替他挨了一次軍棍后,這位陶正剛大人轟然在他面前跪下,以血盟誓終身相隨。隨后這位陶大人就上書劉白大將軍,說自己無法勝任正職,推薦皇甫桀為正。
劉白考慮到皇甫桀身份,允之。
皇甫桀很聰明,張平不想用城府深不可測這個評語來形容他看大的少年??墒撬膊坏貌怀姓J(rèn),有時連他也無法看出他到底想干什么。只覺得那個人布的局越來越深、越來越讓人無法找到頭緒。
在他看來,皇甫桀大概是最不像皇子的一位皇子。不提他的童年,只看他如今,你也瞧不出他哪里有像皇子的地方。
行軍打仗中,他和兵士們一樣。兵士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兵士們睡哪里他就睡哪里。
兵士們會的,他基本上都會。你讓他挖坑做飯,他也能立刻給你燒一鍋出來,絕對不會出現(xiàn)臉上黑灰一片、嗆得一塌糊涂的窘相。
張平知道這都是被逼出來的。在他們剛到這里不久,一次出城追擊,反被敵人從后方包抄困于不知名的山谷中。在那里,皇甫桀與他還有六十名士兵熬過了整整三十天的圍困。
如果不是皇甫桀在那六十名士兵面前發(fā)誓他一定會把他們活著一起帶出去,以他和他的功力想要逃出生天還算不上難事。
但是帶上六十名士兵,還是在敵人的包圍下,這就成了困難重重的事情。
那也是皇甫桀第一次印證自己所學(xué),他帶著這六十名士兵與敵人打游擊戰(zhàn),把以少勝多的精髓發(fā)揮到極致。
最后他們終于在被圍困三十天后突出重圍。那次一共有四十七名士兵跟他們一起活著突圍了出來,其中有兩名重傷者,皇甫桀也沒有丟下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與他一起把人背出。
當(dāng)時他為皇甫桀這種行為深深感動,那些士兵就更不用提了,而被背出的兩名士兵更是成了皇甫桀最忠心的屬下之二。
就連陶正剛也被皇甫桀這種行為所震驚,可在他想要上報此事時,皇甫桀阻止了他。陶正剛一愣之后竟也表示了理解。
當(dāng)天晚上,張平在看到那人帶著一臉掩不住的快樂和得意爬到他身上求歡時,他才突然間恍然大悟。
不過他并沒有鄙視皇甫桀這種收買人心的行為,相反他第一次對他充滿了敬佩。
那人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第一批人心。換了哪個皇子能做到這點?
那三十天,就算他們身負(fù)絕學(xué),可是他們也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那三十天他們?nèi)彼偈?,連睡覺都成了奢望。在那種情況下,要帶出六十名活口,皇甫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和代價?
他在玩弄別人生命的同時,也在玩弄自己的生命。
俗話說得好: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
皇甫桀這個皇子,他不但不要命,他還不要臉。拖著他也一起跟著在三皇子及劉大將軍面前丟臉。
這樣一個人,偏偏充滿了智慧和恒心,這世上還有什么事他做不成?
騎射隊收隊回去了,一個人影離隊往這邊山坡走來。
皇甫桀在他身邊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你不生氣了?”
張平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陰謀得逞的壞笑。
“你干了什么事情?”
張平也沒隱瞞,一五一十把自己的計劃和安排說出。
“你現(xiàn)在怎么也學(xué)會這么狡猾了?”皇甫桀笑著拍拍張平的肩膀就把手?jǐn)R那兒了。
“我好像從來沒說自己老實吧?”
皇甫桀摟著他吃吃笑,張平推了他一下,他又重新?lián)Щ貋怼?/p>
張平?jīng)]有再拒絕這份親密,皇甫桀笑夠了,兩人就靜靜地坐在寒冷的夜空下,靜靜地看著遠(yuǎn)方。
“我說……你今天那腰那屁股扭得挺好看的,再扭兩下給我看看?”皇甫桀的手從張平的腰一路溜到他的屁股上。
張平冷笑,“你要找女人就去紅街。”
“我就只能配得上紅街的女人?”皇甫桀讓自己的手離開禁區(qū)。
張平側(cè)頭,少年的語氣像在開玩笑,但他聽出了里面暗含的諷刺和憤恨。
“不,天下的好女人任你予取予求,是你自己不要而已?!?/p>
“哈哈,寶貝,你說錯了?,F(xiàn)在我想予取予求還不太可能。那還要再等五、六年?!?/p>
五、六年嗎?你知不知道你說話的語氣就好像這天下已經(jīng)在你掌握之中?張平認(rèn)真地看向身邊的人,認(rèn)真地道:
“王爺,你會遇到一個好女人的,相信我。她會發(fā)現(xiàn)你的好,真心喜歡上你、全心全意地對你?!?/p>
“我不要。我只要你喜歡我就可以了?!被矢﹁钇^頭,在張平耳邊輕聲問道:“你喜歡我,對不對?”
“是呀,我喜歡你。”張平摸了摸他的頭,寵溺的神情就像對一個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