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毛病,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錦笙也以為他就是在胡鬧,隨意與她聊聊的,畢竟讓顧勰突然這么來勁兒的事情從來都是狎妓,怎么會是做官?
不過,看他這神情,又覺得有幾分認真。
她實在想不出來,為何他會突然萌生這個想法。絕對不是因為方才她讓他去謀個差事,看樣子,他像是認真思考過的,不是一時起興。
難道是太子殿下娶親給他造成的刺激太大了,擔憂自己以后娶不到媳婦兒?
錦笙尚在匪夷所思不得其解中,顧勰已經(jīng)開始絮絮著解釋起來,“我知道你一定好奇我為什么突然想通要去做官了。換作我以前,也是想不通的?;适易罡C囊的那個敗家子兒想要去做官,朝堂上的人笑都要笑倒一大片,我自己也笑過,可是笑著笑著,又難免覺得悲哀。悲哀之處就在于,我想做官這件事,竟這樣惹人發(fā)笑。”
“顧勰……”莫名地,錦笙覺得很心疼他。渾了這么多年,幡然醒悟,追憶自己以前做過的荒唐事、留下的渾噩名,心里該有多難受。
“倘使倒回去個五六年,我還可以努把力考取功名,不是我自傲,論天資,我也不比君曦見差多少,若我愿意,官拜三品簡直輕而易舉,總比思蘅那樣不懂變通的做得好得多?!彼裆绯?,甚至笑著,幾口吃完碗里的湯圓,一邊吃一邊道,“可如今我被逼著要娶親了才想要謀個官兒做,考取功名是不可能了,既然有別的法子,我自然會拿來用。只是希望我娶親時……我喜歡的人不會瞧不起我,不會覺得我不如君曦見?!?/p>
錦笙有點兒想不明白,覺得他有些執(zhí)拗了,“你為何定要和太子比?他還沒生下來就是儲君,從小那些翰林院的學(xué)士都以帝王的標準教他,本就不是一個路子的,如何好比?!?/p>
“是啊,如何好比?可偏偏從小到大,我身邊的人都把我和他拉扯到一起比?!鳖欅陌櫭?,回憶著幼時的事情,“我一直貪玩鬧騰,他卻根正苗紅。府里的教 習(xí)先生夸我聰明,也要順帶著提他一句,他們越是如此,我就越是不想學(xué),因為知道自己再怎么都比不過君曦見。從前我有心時可以過目不忘,后來荒廢了這本事,也漸漸覺得沒什么,反正再怎么樣都不如他。”
“所以你后來也覺得自己不如他,日日斗雞走馬、尋花問柳?”錦笙也吃完了湯圓,將碗擱置在一邊,繼續(xù)絞著頭發(fā)。
顧勰轉(zhuǎn)頭看著她絞頭發(fā)的模樣,濕噠噠的一頭青絲垂在她右肩,被她拿手攬動著,用白色的巾帕包裹起一些,抖啊抖、絞啊絞,實在可愛,他看得入神,不忘笑道,“倘使我以后做了官,也還是會時不時斗鶏走馬胡鬧一番,這么多年的喜好,改也改不過來了。不過,若是我未來的妻子不想我這樣,那我也就不這樣了?!?/p>
“那就找個懂你的姑娘,不教她管著你這些,你也能自在一些?!卞\笙垂眸發(fā)愁地看著自己絞得半干的頭發(fā),道,“今日你說了這許多,我聽著也像是真心實意,只要態(tài)度如你今晚一般誠懇,不會有人覺得你是胡鬧的。”
顧勰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看著她費勁兒巴拉地摟著頭發(fā)的模樣,舔起嘴角來了興趣,“我看你后面的頭發(fā)都沒絞到,我?guī)湍懔T?”
說著,他的人已經(jīng)來到了錦笙的身后,不顧她拒絕的話,將她的頭發(fā)攬在自己手中,“你放心好了,我在家常給我娘絞頭發(fā)的,保準不會扯掉你一根,更不會拽疼你。誒呀都是兄弟有什么的,我頭發(fā)也沒干,還指望著你一會兒幫我絞呢?”
他這么說約莫也沒什么不對,錦笙心中磊落,便隨他去了,反正他美好的軀體她都睜眼明明白白地看過,絞個頭發(fā)而已。她散著頭發(fā)耍酒瘋他也不是沒看過。
顧勰用的勁兒輕,手法熟練,確實像是在家常做。他的手掌干燥溫暖,一只輕柔地按在腦袋上,另一只將她的頭發(fā)都攬住,用巾帕?xí)r而搓揉摩挲,時而慢絞輕抖,有些癢酥酥地,很舒服。
“阿笙,你把頭發(fā)散下來的樣子真好看,若是在秦淮樓里,定是不輸秦衣的頭牌?!鳖欅囊砸环N調(diào)侃的調(diào)調(diào)兒揶揄道。
錦笙尷尬地紅了臉,立馬將頭發(fā)攬過來撩起,然后拿過他手里的巾帕,“還是我自己來……”
夸她好看還害羞了,顧勰便不逗她,坐回小榻。錦笙自己坐到床邊去,離他遠遠地。
兩人又隨意擺談了一會兒,錦笙便打著哈欠倒在床上,躺在小榻上的顧勰同樣打了個哈欠,兩人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都睡了過去。
次日晌午,錦笙起來時顧勰已經(jīng)不見了,桌上留了張字條,說他先回府了,上次她拿走的茶壺他拿回去描個花,幷讓她記得起來后要吃粥。
正疑惑著,婢女敲響了門,“閣主,這是世子走的時候吩咐廚房準備的,說頭發(fā)沒絞干就睡會頭疼,這個可以緩解緩解。”
錦笙震驚得平白無故嗆了口唾沫:顧勰什么時候從風(fēng)流浪子轉(zhuǎn)變成了深情暖男?
昨晚提出幫她絞頭發(fā)幷親自上手力求好評已經(jīng)很讓人匪夷所思了,沒成想一大早還有善后服務(wù)?
她接過粥,三兩口喝下肚,再將空碗交給婢女,揮手示意她下去。
已經(jīng)五天不曾青天白日里出門,她今日瞧著外面日頭不錯,竟有點兒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透透氣。前幾日的煩悶憂愁被顧勰這一攪和,倒掃去不少。
思索了片刻,她又回到書案前,拿出昨夜秦衣簽下的單子,出神地看了片刻,眉頭輕鎖。
只糾結(jié)了須臾,她便按照心中所想提筆下了指令。
***
此時的長公主府,顧勰一手在背,另一手甩著從錦笙那里拿回來的茶壺,慢慢悠悠地在長廊上走著,一邊東張西望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一邊笑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想些什么。
總歸,樣子十分欠打。
幾位奴仆路過,向他施禮,“世子,長公主吩咐,世子回來了就去茶室,太子殿下和蕭家小姐也在那里?!?/p>
顧勰的笑意斂了起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接著抬腿往茶室走去,那茶壺依舊甩得飛起。
“娘,找我做什么?我還沒吃午飯,正餓著呢?!彼M門就嚷嚷,往太子爺?shù)呐赃呉蛔?,?cè)眸看向君曦見,又隨意將茶壺落在桌案上壓住,狀若不知般挑眉道,“你也在啊?!?/p>
坐在他們對面的是蕭月華,她起身朝顧勰施了一禮,而后道,“世子臂下那只茶壺的花色真好看,只是磨損掉了些金邊,想來世子很喜歡這個茶壺,平日里常用罷?”
顧勰看她一眼,“你倒是觀察得仔細?!庇肿约盒睦锉P算著:怎么阿笙就沒看出來,他這么大方地把自己心愛的茶壺拎給了她。
君漓垂眸喝茶,視線不自覺被那只茶壺吸引,動作滯了滯,落在杯沿處的指尖微微僵硬,他緩緩抬眸看向顧勰,神色冷凝。
這只茶壺的花色他見過,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見過。
那是幾天前錦笙從顧勰這里拎到天樞閣的,她說是去長公主府的時候,顧勰專程給她沏了一壺柔然特制的茶,讓她提回來。
眼前這只茶壺分明和她上次喂到他嘴邊那個茶杯的花色一模一樣。
如今顧勰徹夜未歸,卻帶回了她放在天樞閣的茶壺。
“你又上哪兒去玩了?我一早就聽人說秦淮樓那邊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鬧的?剛夸你這段時日乖順不少,你便又給我惹是生非?”長公主暗里說教他,蹙起眉搖頭。
“不是我,我近日確實乖順了不少,秦淮樓的事情和我無關(guān),是霍家的人鬧的。阿笙知道的,我昨晚和她在一起,娘你不信就去問她。 ”顧勰隨口解釋道。
長公主沉吟,又蹙眉道,“可我怎么聽說,你昨夜去了秦淮樓?”
“去是去了,是和阿笙一起去看朋友的,除此之外沒別的?!鳖欅暮攘丝诓?,悠哉悠哉道,“皇表兄都要成親了,也該輪到我選妃了不是?我近日是真心實意要收收心上進上進的。阿笙知道,我昨晚和她說了!”
他一口一個阿笙,阿笙長阿笙短,長公主多看了他幾眼,又斟酌著問,“那你昨晚宿在哪兒的?若還是花街柳巷,便給我房中抄書去?!?/p>
顧勰洋洋得意,扭著脖子慵懶道,“昨夜我們淋了雨,想著回來也是擾你們休息,便直接宿在阿笙那里了?!闭f完,他轉(zhuǎn)頭睨向君漓。
巧的是,君漓也正看著他,神情淡漠,眸底冷意如刀,落在他身上的視線恍若凌遲。
顧勰卻勾唇一笑,“怎么,這么看著我……想讓我抄書沒得逞?”
君漓收眼,垂眸將情緒收斂,淡聲道,“子淵上進了是好事。”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蕭月華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落在了他身上,卻沒來得及看清他的神情。
“是啊,昨夜我和阿笙談了一宿,經(jīng)她點撥,我決定謀個一官半職?!鳖欅陌淹嬷鑹?,抬眸對長公主笑意盈盈道,“娘,你覺得如何?”
長公主殿下近日聽他提過幾次,初次當他是在胡鬧,后來他提的次數(shù)多了,她也就放在了心上,如今倒是不再驚訝,只略微責(zé)怪地說教,“人家錦閣主日夜繁忙,你還拉著她說一宿,若是耽擱了別人的正事兒怎么辦?還說謀個一官半職,你這點輕重都不知?改日記得上門謝過別人。 ”
“誒呀,放心罷娘,我和她向來不分彼此的,昨晚我還幫她絞頭發(fā)呢。今早上我給她煮了粥,就當是報答她聽我絮絮叨叨一晚上了。 ”顧勰看了眼君漓,勾唇道,“太子哥哥知道的,我和阿笙關(guān)系很好,從來不計較這些。”
君漓將茶杯放下,面無表情地起身,瞧不出有什么異樣情緒,只朝長公主施了個晚輩禮,道,“曦見忽而想起府 中還有奏折沒有批閱完,就先告辭了,改日再登門與姑姑探討茶藝。至于子淵謀官之事,曦見自會在父皇面前幫襯著,還請姑姑放心?!?/p>
他說完,轉(zhuǎn)身要走,卻被顧勰喝止住,“君曦見,不必你從中摻和!”是摻和還是作梗,大家心知肚明。君曦見若是真在景元帝面前幫襯他,他豈會放心?還不被他整死?
君漓站定,抬眸看向他,眸底的冷硬和鋒利徹底溢了出來,宛若冰棱過血,讓人不寒而栗,他淡聲道,“子淵弟弟,不必同我客氣。”
語畢,他不再多言,離開了長公主府。蕭月華靜靜地坐在位置上,抬眸看了眼他離去的背影,收眼垂眸,指尖敲打著座椅,沉吟思索。
青崖駕著馬車停在府門,見到君漓出來趕忙行禮,“殿下?!?/p>
他瞧見,太子爺此時神情不虞。很不虞。
“殿下……是否回府?”青崖小心謹慎地問道。
卻沒有得到回應(yīng)。
君漓坐上馬車,所有故作矜持冷硬的神色瞬間瓦解,他迷惘地倚在窗邊扶住額,眸底浮起惶惑無措,好半晌沒有說話,靜默地回想方才顧勰說的一字一句,又想到錦笙對他說的那些話,頭有些漲疼,額上青筋盤繞起來,讓他生出如麻繩絞作一團般的凌亂與煩躁。
他有自己的盤算,可是如今被顧勰這個不定因素擾亂了些許。他大概猜得到,顧勰是什么心思了,或許顧勰知道錦笙是女兒身,亦或許不在乎她究竟是男是女。
總之,他現(xiàn)在怕了。他覺得自己可能等不及地想要知道錦笙究竟是怎么想的,等不及地想要她完全屬于自己。
可如今他親事已定,走了這一步棋,他要以什么身份去見她,問出這些話?她又憑什么再把真實想法告訴他?
本來,他以為他可以等、可以忍的。
好半晌,他啟唇,“……去天樞閣?!?/p>
青崖握住韁繩的手微微一僵,遲疑了一下,“殿下,您如今已有婚約在身,還是不要再……和錦閣主來往了……”
“我讓你去天樞閣?!本斓穆曇粢呀?jīng)有狠重之意。
“……是。”青崖只得聽令。
***
錦笙下了指令之后,便瞧著好日頭和云書說了聲,自己出天樞閣散心去了。
想來想去,她竟不知該去找誰玩兒。薛行風(fēng)和小澈罷,都是東宮的人,她如今不想再招惹東宮,也就理應(yīng)與他們也保持些距離,而女眷中也沒有她要好的,所以說論緊要關(guān)頭還是親生的狐朋狗友最可靠。
她尋人給長公主府遞了個信兒,約顧勰去曲湖旁邊新開的茶樓里喝茶釣魚,自己便彎兒不帶拐地往曲湖去了。
在騎馬和坐馬車之間,她選擇了騎馬。在馬廄前看著那匹正嚼著上等糧草朝她齜牙的“紅巾”,她沉默了良久,吩咐身邊的馬奴道,“等我回來給它改個名字,馬鈴上要重新刻,你先吩咐人把槽換成新的,這上面就不必再刻字了?!?/p>
那馬奴應(yīng)是,又問道,“閣主出門要騎這匹馬嗎?奴給你牽出來?!?/p>
“不用,牽旁邊那匹白色的就好了?!卞\笙指著她從柳州來汜陽時騎的那匹踏雪,那是她幼時養(yǎng)到大的良駒,感情頗深,卻自從有了紅巾之后,鮮少再騎這一匹了。
如今想來,還有點兒對不住,頗有些見色忘義的感覺。
想來踏雪覺得她有些良心,還記得起它,親昵地蹭著她的手臂,惹得錦笙發(fā)笑,想起幼時給它喂草料的趣事,拍了拍它的頭,“對不住啊,以后我會多帶你出去溜溜兒的?!?/p>
她捋了捋踏雪的鬃毛,歸置好馬鞍轡頭一類的東西,翻身上馬,朝曲湖奔去。
曲湖離天樞閣很近,就在天樞閣南邊兒傍著,她不消片刻的工夫就到了,選了個茶樓高座,雅間四面通風(fēng),倚著窗剛好能看見天樞閣,另一扇窗打開又能遙望曲湖美景,甚是愜意。
小二上來時她下意識點了雨前龍井,頓了下又改成了果茶,“一會兒長公主府的顧世子來了,便直接帶他上來?!?/p>
小二機靈地應(yīng)是,退出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她撐著下巴望著窗外,還沒有等來顧勰,卻先遠遠地看到了天樞閣北門處停著的馬車,那是太子爺?shù)鸟R車。
錦笙盯著那馬車怔住,指尖無意識微屈,好半晌才錯開眸。
沉吟了片刻,她喚來小二,遞給他一塊令信和一錠銀子,低聲吩咐,“麻煩小哥幫我跑一趟,拿著這個令信去對面的天樞閣前門,告訴守衛(wèi),讓他報備云書,就說閣主今日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