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還沒能適應(yīng)這個失蹤很久之后又突然出現(xiàn)的白離,這件事他還沒來得及理清,便又被各種各樣需要他經(jīng)手的瑣事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于是此時只得飛快地移開目光,驟然之間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如今的白離。
以前那人不論行事如何,卻總是像個孩子,單純卻執(zhí)著,總是發(fā)著脾氣,去要不屬于他的東西,一點點也不肯妥協(xié),還帶著那樣一種不管不顧的自私和偏執(zhí),從不去管別人怎么想。他天生就是那樣的人,有著暴虐的魔的血統(tǒng),和妖在一起,被藏在深邃的蒼云谷中,了無心機(jī)地長大。
那才是他熟悉的白離,曾經(jīng)讓他喜歡過、惱火過,甚至生出仇恨,隱隱地有那種“如果這個人從來未曾存在過,不知要省下多少麻煩”的想法。
而如今,施無端發(fā)現(xiàn),他對白離所有的記憶,其實都是混亂的。
那個會為了他一句話,違心地露出笑容的小狐貍精,那個身后背著沉重的魔影,帶著瘋狂的占有欲的男人,那個大/陰之夜里毫不留情,要取他性命的魔物,那個大周山上搭弓拉箭,一箭射入他心口的敵手。
那個在惡火境里因為魂魄不全,喜怒無常又痛苦不堪的白離,和眼前這個平靜而隱忍的白離,他們都是白離。
人總是這樣,針鋒相對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萬般委屈,沒有半點錯處,便是心里知道,也仗著年輕氣盛,萬萬不肯承認(rèn)的。
而經(jīng)年日久,當(dāng)那份糾葛已經(jīng)復(fù)雜得叫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時候,一個人突然低下頭來,將拔了不知多久的繩子單方面剪斷,另一方也必然會無所適從起來。
施無端目光游移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又看了白離一眼,發(fā)現(xiàn)那人的視線仍然停留在身上,遙遙相對,就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他死寂多年的胸口突然一熱,有股說不出的酸澀滋味涌上來,施無端想,若是當(dāng)年自己不那樣固執(zhí),不因為他是白離便那樣吹毛求疵,能寬容一點,念舊一點,有人情味一點,若是不曾那樣對他……對任何人都百般提防,若是心里少一分算計,能多看他一眼,知道他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事,是不是……那些事就都不會發(fā)生了?
然而時至今日,卻仍是他默默地回來,以懺悔的姿態(tài)收回當(dāng)年悲憤之下親手割離的血肉,近乎卑微地找回附在畜生身上的魂魄,沉默地先低下頭。
他原本……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
施無端想著,突然難受得很,眼眶便驟然一酸,勉強(qiáng)低下頭遮掩過。
李四娘其實早看見白離,見他神色游離,便拉了孟忠勇一把,說道:“小六,你今日方才回來,想來驅(qū)車勞頓也累了,早些休息,我們不多打擾了?!?/p>
施無端慢半拍才回過神來,孟忠勇一個哈欠打完,他才“嗯”了一聲。見狀,孟忠勇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李四娘強(qiáng)行拉走了,他仿佛有些奇怪地看著等在那大樹下的男人,不知道自己這六弟這回是從哪里弄回這么一個人來。
他并沒有和白離面對面地對峙過,再加上白離容貌雖然不變,氣質(zhì)委實是大不一樣,孟忠勇竟一時沒有認(rèn)出來,被李四娘拖走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一眼,只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是誰。
直到他們都走了,白離才從大樹下走出來,不多言語地進(jìn)屋,只見施無端仍然兀自對著窗欞發(fā)呆,他也不打擾,便那樣靜靜地站在一邊,好像個如影隨形的幽靈。
突然,施無端轉(zhuǎn)過身來,低低地說道:“小離子……”
當(dāng)這個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過的稱呼從他嘴里說出的那一剎那,白離那雙平靜得有些黯淡的眼眸便在一瞬間亮了起來,好像一道煙花在寂靜的深夜里炸開一樣,晃得人睜不開眼,也把施無端下面半句話生生地給晃沒了。
“你在叫我么?”白離用他那種慣有的、輕柔地聲音說道,仿佛有些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一步。
施無端看著他這幅模樣,不知怎么的,突然覺得心里像是墜了一塊鉛一樣,沉得人生疼,這使得他突然伸出手,摟住白離,手掌附上他背后突兀的肩胛骨,仿佛能觸碰到他的憔悴一樣。
施無端閉上眼睛,心里想道,這個小狐貍,怎么這樣死心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