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麻利地過來,將身形一掩,將碎銀子和竹筒一同收了起來,口中叫道:“客官慢走,好吃再來!”
然后擦肩而過,像是從未相識。
施無端若無其事地在街市上逛了一圈,這才回到了他的臨時住處——一家賭坊的后院,將袖中方才被塞進(jìn)去的紙團(tuán)拿了出來,上面是一行墨跡有些暈染的字跡:
東海眾魔影突然消失,不見魔君蹤影。
施無端低垂著眼睛將這張紙條看了良久,掌心中這才升起一小團(tuán)火苗,將它燒去了,喜怒不形于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了。
唯有進(jìn)門的時候抓在門框上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到底去哪了?
他……還活著么?
千里之外,舉國上下已經(jīng)春暖花開的時候仍然蒼山被雪的大菩提山上,此時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一襲白衣,看起來像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白衣已經(jīng)不那么白了,顯得有些風(fēng)塵仆仆,就呆立在施無端所設(shè)的大火之陣外面,表情迷茫,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那大火圈子沒有人能看到,除非有人想闖入大菩提山,又或者是大乘教宗違約,偏偏這個男人就可以。
反教之風(fēng)愈演愈烈,大乘教宗在菩提山中龜縮不出,閉門謝客,畢竟是千年古教,流傳下來的古老大陣啟動,幾乎將整個山封閉了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雪山中卻下來了一個年輕的弟子,對這白衣男人遠(yuǎn)遠(yuǎn)地施了一禮,朗聲道:“宗主有命,貴客前來,令晚輩出門迎接?!?/p>
白衣男人愣了一下,問道:“我?”
年輕弟子點(diǎn)頭稱是:“請隨晚輩來,宗主在迎客亭等著客人?!?/p>
白衣人頓了頓,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大乘教宗的迎客亭在半山腰,正是雪頂與植物的分界線,那里開著一種奇異的花,沒有葉子也沒有花莖,直接從土里鉆出來,一半紫黑色,一半白色,叫做陰陽花,傳說是隔開陰陽兩界的神花。
一個老人行動略微顯得有些遲緩,正在耐心地澆著陰陽花。
引路的年輕弟子行禮之后便自行退下,白衣人伸手在陰陽花上摸了一把,白色的一面自動地扭了過去,紫黑的一面卻主動地貼在了他的掌心中,像是有生命一樣。
老人頭也不回地說道:“來了?坐?!?/p>
白衣人皺皺眉,問道:“你知道我是誰么?”
老人放下水壺,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魔君大名,如雷貫耳。”
白衣人正是失蹤了不知多久的白離,他遲疑了一下,在陰陽花掩映下地石凳上坐了下來。老人也不和他說話,只是慢慢地澆著花,整整一個亭子的花,挨個澆過來,將枝葉一一擺弄好,從正午一直弄到了日頭偏西。
白離卻罕見得沒有急,只是在一邊靜靜地坐著,看著他擺弄,一句話也沒有說——若是叫知情人看見,定要大大地驚詫一番,喜怒無常的魔君竟然也有這樣平和的時候。
直到夕陽西下,老人才挽起被泥土弄臟了邊的袖子,坐在了白離對面,用沾了泥土的手倒了一杯涼茶,放在白離面前,說道:“魔君請?!?/p>
白離還真的端起來喝了。
老人看著他慢慢地喝了下去,這才說道:“這茶水乃是陰陽花花露收集的,須得混在雪水里,一杯下去,雖然冰冷徹骨,卻是能提神醒腦、強(qiáng)身健體的佳品?!?/p>
白離竟然說道:“多謝?!?/p>
老人看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道:“魔君何以至此?”
這話問得白離一愣,他皺起眉,抬頭望向那些不停地往他身邊扎堆的暗色花瓣,良久,才有些猶豫地說道:“我……不知道?!?/p>
老人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坐在他對面,細(xì)細(xì)地品著陰陽花露凝成的涼茶。
又不知多久,白離才仿佛自言自語地低聲道:“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更不清楚該怎么做。他們說你是大宗主,是個不要臉的老狐貍,還有人說,你是這世上最有智慧的人,你知道么?”
大宗主執(zhí)葉大師笑了起來,撿起一片從遠(yuǎn)山上飄落下來的巨大的葉子,卷成了一個卷,貼在白離耳邊,說道:“這是菩提仙樹的葉子,仔細(xì)聽?!?/p>
白離側(cè)耳聽了片刻,隨后皺眉道:“我什么也聽不見?!?/p>
執(zhí)葉大師說道:“本來就什么都沒有,仙音什么的,都是騙人的?!?/p>
白離不解地看著他。
執(zhí)葉大師說道:“有人說他聽見了,其實(shí)不過是他自己心里那樣想,想著想著便走火入魔了,還以為自己聽見了——人總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東西?!?/p>
他伸出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白離的胸口,說道:“心就是魔障,困住你走不出去,也困住他走不出去?!?/p>
白離捂住胸口。
執(zhí)葉大師繼續(xù)道:“然而魔君既然已經(jīng)將失落的血脈和魂魄找回,歷經(jīng)百劫,九死一生。難道不是放下了么?難道不是走出去了么?”
白離道:“可我并沒有……我仍然不知道該怎么做?!?/p>
執(zhí)葉大師哈哈一笑,站起來轉(zhuǎn)身往山上走去,口中卻道:“這有何難,將那大山推開,將那深水分開,將那破墻踹倒,然后編一個草人哄哄他,逗得他破涕一笑,可不就得了?”
白離怔住。
直到執(zhí)葉大師離開許久,他仍然在暮色包圍的山頭呆呆地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地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