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畢竟九鹿山上長大,如今做得這行當又比較特殊,骨子里便帶了幾分離經(jīng)叛道,只覺得自己如今傷情反復,勢不如人,白離這混賬東西不知怎么的把自己弄成這副魂魄不全的鬼樣子,做出這樣的事倒也不足為奇。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圣人賢人,別人打了他左臉,他不大會把右臉也湊上去。回給白離那一個巴掌,在施無端眼里,也比較算是情理之中。
其他的事……其實也沒大放在心上。
白離一開始躲著不敢見他,此時猝不及防撞見了,便又突然不舍得躲著他了,遲疑了片刻,便也隔著一段距離跟在施無端身后。施無端懶得理他,看見他就來氣,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于是走一會歇一會地上了這里最高的一座山。
他身上別具一格的圖迦葉圍成的衣服顯然不大符合這個鬼地方動物的審美,才到了山頂,便聽見一聲尖嘯,一道勁風自后腦襲來,施無端想也沒想便側身躲開,只見那是一只足足有小羊羔那么大的鳥,嘴里一口尖牙,張牙舞爪地便撲騰著蝙蝠一樣的翅膀,四不像地飛過來。
正是一只步虛。
這蠢東西見一擊不成,便在空中打了個旋,打算再來一次,施無端眉間一跳,想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難道還能被鳥欺負不成?掩藏在大葉子下的五指便陡然蜷起來,打算把這么肥的一個物件給拖回去燉了。
誰知還不待他出手,身后突然一條手臂伸過來,猛地把他往后一拽,白離半尺長的指甲彈出來,電光石火間便將那只步虛的腦袋從這頭穿到了那頭,一陣腥風血雨,那鳥臉一聲都沒發(fā)出來,便高高地吊在了那里。
幸虧施無端反應快,見眼前黑影一閃,頓時意識到事情不妙,抬起袖子擋住了臉,這才幸免于被噴個一臉血,隨后他一點也不客氣地推開白離,見他拎著鳥尸手足無措的模樣,忍了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p>
白離呆住了,見他開口,簡直受寵若驚,乃至于根本沒聽清楚施無端說了些什么。山頂?shù)娘L極烈,吹得他那身也變得破破爛爛狼狽不堪的白衣獵獵作響,他一個俊俏青年手里拎著一只肝腦涂地的死鳥,傻乎乎地站著,竟憑空多出幾分喜感來。
施無端忍不住掃了一眼他地上躲躲閃閃殘缺不全的影子,心道怨不得老人說三魂七魄不全的人行事荒唐癡傻呢,果不其然。
一想到這里,他頓覺頭大如斗,放眼所望惡火境中層層疊疊的山巒都望不到頭似的,那些山像是要壓在他的肩膀上,心里死沉死沉的,苦于被白離攪合得出不去,又要在這里等上十七天,外面大水過后不知怎么樣呢,他盤膝坐下,皺起眉來仔細思量著東越邊境的戰(zhàn)事,越想越心急,余光瞟向白離,卻只想嘆氣。
白離將鳥尸放在一邊,隨手揪起草葉,將手上的血跡細細地擦了,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過了去,施無端一開始不理會,直到白離距他有三尺遠的時候,才面無表情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白離不知怎么的便心領神會,知道他是叫自己止步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隨著他坐下來,心里醞釀了半晌,才低聲道:“無端……若日后你不愿意,我不會再做那樣的事了。”
施無端抬眼沒看他,反而將目光放到了那日太陽升起的地方。
白離抿抿嘴,兩頰被他咬得死死的,又頓了頓,非常坦率地道:“可是我很高興?!?/p>
施無端雖說自覺不怎么放在心上,卻也知道這事說不上光彩,原不想聽他提起,正自己在心里盤算著惡火境里為什么十七日才見一次日頭。
他幾日百無聊賴地面壁,燒得云山霧繞的時候,竟不知觸動了哪根筋,靈光一閃,突然對萬魔之宗和這個所謂“從哪來才能回哪去”的惡火境有了幾分想法。
忽然聽見白離說了這么一句話,頓時火氣又上來了,轉過頭來皺著眉看著他,感覺這混賬東西實在不會說人話。
白離見他終于將目光施舍到自己身上,忍不住看著他露出了一個孩子一樣的笑容,竟有幾分慘淡的純真,隨后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山風將他的頭發(fā)卷起,那張好看得驚人的臉即使在暗紅色的天光下,也依稀能驚心動魄一般,白離輕聲道:“你終于算是和我在一起了,雖然是我強求,可我也……很高興?!?/p>
你娘的!施無端滿心怒火地想。
然而這怒氣好像很快地被那張頹敗、絕望卻生生露出些許追憶和滿足的臉抹去了,施無端感覺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喘不上氣來似的難受,有股奇異的酸,這使得他心里竟也生出幾分迷茫。
忍不住懵懵懂懂地想起那些話本小說上說的情情愛愛,他了解不深,好些東西只覺看了可笑可氣,這會卻突然有一句話,如福至心靈一般地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這世間情愛……便是這樣如鯁在喉么?
過了不知多久,施無端才開口問道:“你……魂魄不全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