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后，云知氣喘吁吁地回到院里，戚靈樞跟在后面，依舊是纖塵不染、一絲不茍的模樣。進了屋，戚靈樞兀自坐下拭劍，劍光在他掌中翻轉(zhuǎn)，映射在屋頂和地面，徘徊不定。戚隱攬過云知，覷他愁苦的臉色，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小師叔變了，”云知低聲道，“他差點兒把我在潭里定了三日！”

“三日？”戚隱挑眉。

“他說他要修煉三日?！?/p>

戚隱擺擺手，“得了吧，他入寒潭，最多也就待一個半時辰，哪有三日的？那不得凍成冰塊了？”

云知震驚地瞪大眼，小師叔竟然會撒謊逗人了！兩人一同扭過頭，望向那邊獨坐的白衣劍魔。天光暈著那人兒的側(cè)臉，他似有所察覺，輕飄飄一眼瞥過來，眼波猶如寒潭般冰涼。兩個偷看的人過了電似的，迅速挪回視線。

“小師叔真的變了。”云知斬釘截鐵地道。

“狗賊，”戚隱整整他的衣領(lǐng)，“好自為之吧，別再欠揍了，小心最后坑了自己?！?/p>

戚隱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負著手悠悠蕩進后屋。

戚靈樞把云知押去弱水住，云知時不時跑來串門，向戚隱倒苦水。說戚靈樞不許他看秘戲圖，不許他畫秘戲圖，還要他每日卯時起床練劍。從前在鳳還，清式老頭兒也沒這么管過他。云知賊心不死，說不讓他畫圖，他就寫話本去。戚隱沒搭理他，這廝成日沒個正形，也不知道戚靈樞怎么收拾他。

過年的時候扶嵐給幺兒換上了一身大紅碎花襖兒，烏黑油亮的小發(fā)髻上簪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蠹t小燈球，黑貓在她眉心按了個胭脂貓爪印。拉出來一瞧，好一個喜氣洋洋的小美妞兒。戚隱戴上兜帽，掩住頭發(fā)和眼眸，一家人打扮齊整，上人間去溜達。

幾年休生養(yǎng)息，人間喘上了一口大氣，大年夜熱鬧得很。一進酒樓，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人，好不容易派完隊落了座，底下驚堂木一拍，看臺上說書先生一摸胡子，大聲道：“今兒小老兒要講的是魔頭戚隱——”

幺兒歡呼起來，“你說的是我老漢兒！”

戚隱一把摀住她嘴巴。

“——魔頭戚隱同那妖魔共主扶嵐的曠世奇緣！”先生聲一出，頓時全場寂靜，他滿意地捋捋胡子，繼續(xù)道，“要說這扶嵐戚隱，就不得不說說三千年前南疆大神巫巫郁離！且說這巫郁離，乃是一方神巫，天縱奇才。年紀小小，才七歲有余，便選作南疆神巫，終身不妻不子，侍奉白鹿大神。然而，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吶，大神巫巫郁離犯了天下第一等大罪，你們猜，是什么！”

大家都搖頭。

先生再次拍擊驚堂木，“他愛上了他的神，白鹿姜央！”

全場一片唏噓之聲。戚隱目瞪口呆，這他娘的都說的什么？他寄去人間仙門的信可從來沒提過這茬。

先生喝了口水，道：“要知這白鹿神女，顧盼生情，何等美貌。這神巫郁離，驚才絕艷，何等俊杰。一人一神，天上天下，以笛聲相和，久而久之， 暗生情愫。然而瀆神之罪，百死莫贖！巫郁離被巴山神殿處決，神女悲鳴，自焚殉情。誰知孽緣難斷，三千年之后，巫郁離投胎成為妖魔共主扶嵐，白鹿大神投胎變成烏江少年戚隱，二人相逢烏江，再續(xù)前緣！”

這都什么玩意兒！戚隱一口酒噴出來。轉(zhuǎn)眼看扶嵐，他也聽得愣愣的。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扶嵐死于無方，戚隱沖冠一怒為紅顏，一念成魔，一夜白發(fā)，親上無方山，為摯愛復(fù)仇。然而與此同時，滅世妖蛾席卷天下，扶嵐托夢于戚隱，道：郎君，其實你是月神白鹿，我是月上蘭花。你寂寞千年，我便投胎轉(zhuǎn)世，成為神巫郁離，再成南疆扶嵐，只盼與你修成正果。而今妖蛾亂世，只要你立下救世大功德，便可與我相會?！?/p>

大家眼淚汪汪。

先生唾沫橫飛，“戚隱果然散一身法力，斬滅蠱母蛾王。蠱母一死，群蛾俱滅。戚隱立下功德，遁世離開。想必現(xiàn)如今，他們已在月上團圓，長相廝守了吧?！?/p>

全場掌聲雷動，戚隱在那震天動地的掌聲里緩不過神來，扶嵐迷茫地問：“他們說的是我們么？為什么和我的記憶不一樣？我的記憶又出差錯了么？”

“哥，你沒記錯，你別被他們帶跑了?！逼蓦[扶額。

說書先生站起來向四方抱拳，“老夫還要鳴謝鳳還山的云知真人，多虧他把這來龍去脈據(jù)實相告，否則，我們又怎知這一段曠世奇緣？”

戚隱：“……”

他奶奶的，原來那狗賊說寫什么話本，寫的就是這玩意兒！

云知為表歉意，將賣話本得的錢財和戚隱二八分。戚隱二，云知八。銀子比天大，戚隱很滿意，主動提供素材，由他隨意編排，于是又有《霸道魔頭呆花仙》、《呆仙子的育女心得》、《上窮碧落下黃泉：魔頭戚隱的追妻路》……等等話本接連付梓。

云知回來了，日子過得更歡騰了。只要這廝一來，必定帶幺兒出去瘋。要么把門板兒拆下來，一大一小兩人坐上去，順著陡峭的雪坡哧溜一下滑下去；要么去人間聽小曲兒，每回回來幺兒都戴著滿頭花一身紅綃。就算閑在家里，云知也要帶她去和鼴鼠精鬧，幾個月后，戚隱震驚地發(fā)現(xiàn)幺兒學(xué)會了打地洞。

幺兒五歲半，一家子圍在一塊兒吃早飯。天地清麗，風(fēng)掀著竹簾子，嘩啦啦一片響。幺兒站在靠山椅上宣布：“老漢兒，以后我不嫁人了！”

戚隱感到欣慰，都說閨女兒是爹爹貼心的小棉襖，幺兒一定是想留在他們身邊，照顧他們吧。

幺兒繼續(xù)道：“我要娶一個后宮！納姬娶妾，弱水三千，我取一鍋?！?/p>

戚隱：“……”

扶嵐卻很淡定，告訴她道：“你養(yǎng)不起的，他們吃得很多?！?/p>

“老漢兒，你莫得錢，我有得?！辩蹆赫f，“娃兒掙大錢養(yǎng)婆娘，養(yǎng)你們噻！”

“別瞎說，吃飯?！逼蓦[按她的腦瓜子。

“憑啥子不行嘛！”幺兒怒道，她指了指扶嵐，“老漢兒都能娶你這個嫩娃兒，我咋不能娶后宮嘛！興你們老牛吃嫩草，不興我三妻四妾哦！”

“都誰教你這些混賬話？”戚隱氣得吐血，恨不得把她嘴封起來。

“我是老牛，小隱是嫩草么？”扶嵐呆了。

“啷個不是？”幺兒理直氣壯，“貓爺說你殼子里的魂兒都幾千歲了，隱爹今年才二十幾，長得又乖，你不圖他皮嫩，圖他啥子嘛？”

戚隱氣得眼前發(fā)黑，他就不該由著她和云知同那幫鼴鼠精瘋，瞧著說的都什么玩意兒？早先期望她成為一個娉娉婷婷的大家閨秀，現(xiàn)在好了，成一牙尖嘴怪的小流氓。戚隱把娃兒提溜起來，捂著她的嘴進屋。小女娃娃蹬著兩腿，嗚嗚亂叫。

貓爺跟著進去，喊道：“小隱，你別打她，她還小，教訓(xùn)幾句得了！你小時候比她還淘，呆瓜從來不打你！”

“就是被你們慣的?！逼蓦[在她腦門子上畫符，讓她面壁，“今天飯不許吃了，明兒我把你送到弱水，跟著小師叔讀經(jīng)！”

“讀你個腦殼！”幺兒梗著脖子大叫。

戚隱在她嘴上畫符，“今天晚上就送你去！”

挑簾子出屋，扶嵐仰著頭瞧他，戚隱蹲下身，說：“哥，你別聽她瞎說。小兔崽子欠收拾，咱下不了手，趕明兒讓小師叔好好教訓(xùn)她?！?/p>

“幺兒沒說錯?！狈鰨姑蓦[的腦袋瓜，“小隱很嫩，我很喜歡。”

幺兒六歲那年，云知用賣話本的錢買了一艘船，再一次出海，大伙兒一同十里相送。幺兒央云知帶她一塊兒去，云知笑著揉她腦袋瓜，說等她長成再帶她。幺兒氣得關(guān)在屋里三天三夜沒說話，出來的時候一改往日不務(wù)正業(yè)沒個正形的習(xí)氣，跟著戚靈樞念經(jīng)刻符，跟著扶嵐?jié)撔男蘖?xí)御劍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