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屋里,扶嵐迷迷糊糊醒過來。天光漏過天窗,打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臉兒幾乎透明。他赤著腳下榻,發(fā)了會兒呆,聽見外頭云知和戚隱的說話聲。
“所以我覺得嘛,你哥每重活一次,就好像有人在他腦袋上打了一棒槌,讓他失憶。失憶這病癥,不像娃娃出生,一張白紙,他雖然會忘記一些事兒,但基本的認知,例如名物稱呼,謀生手段,巫羅秘法,自己的名字,他還記得。等老怪這事兒解決,咱們找找名醫(yī)什么的,給他看看,說不定能治好呢。”云知說。
戚隱沉默良久,垂著銀灰色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云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戚隱抬起臉,道:“狗賊,咱們倆同生共死這么多次,是好兄弟吧?”
“那當然?!痹浦獡P眉一笑,“怎么,想找我借錢?不過親兄弟還得明算賬,這么的吧,利息算你便宜點兒,一厘,怎么樣?”
“我想把我哥和貓爺托付給你。”戚隱低聲道。
云知一怔,“哈?”
“有件事沒跟你們說,我的神魂快不行了,估計沒多少活頭了。我答應了白鹿,要去給老……唉,咱那個好師叔送終。送完他,再送白鹿。白鹿與我同體同心,要送他走,我這條命自然也留不得?!逼蓦[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不過按我這道行,和咱那個好師叔打起來,約莫也討不到多少好處,沒準就同歸于盡了呢??偠灾掖涣硕嗑昧?。我沒了不要緊,我哥還小,人又傻,貓爺貪嘴,到時候你幫我多照顧,我就能瞑目了?!?/p>
云知半天沒回過神來,道:“這都什么跟什么,你……”
“你要是不好好看顧他們,”戚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我會半夜回來找你的?!?/p>
“不妥不妥,你別這么快下定論。你的神魂又是怎么回事,伏羲老爺解得開咱們的咒詛,怎么沒辦法幫你療傷?”云知瞪大眼睛道。
戚隱沉默了,和伏羲交易這事兒他還沒來得及同云知說。想想也不必說,若他有個萬一,云知和戚靈樞定會幫他看顧扶嵐和黑貓,倒也不必再說這些讓他們自責。他擺了擺手,道:“他也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罷了,你以為他有多大能耐?”他吸了口氣,道,“巫郁離沒來找我們,大約是算準了我會去找他。我打算后日出發(fā),趁著身子骨還硬朗,勝算也大一些。你們就在這兒待著,別亂跑,不要讓我哥去扶嵐花海。我想了想,他身世這事兒,你等他大些再同他說,要不然他看見自己的軀體長在花上面,興許會接受不了?!?/p>
云知空張著嘴,不知說什么好。
“只要扶嵐花不死,我哥就能不斷重生。不死不滅,在別人眼里艷羨的好事,我哥卻把自己當成怪物?!逼蓦[道,“狗賊,記得幫我告訴我哥,他不是怪物,他是小花仙?!?/p>
“這么肉麻的話我說不來?!痹浦睋u頭,“小師叔在打坐,一會兒等他出來,咱們再商量?!?/p>
兩個人陷入了緘默,云知籠著手,眺望青白色的天穹,道:“扶嵐花同根而生,若誅殺地下大根,則眾花皆亡,呆仔也就無法再次重生。老怪既然設計誅殺呆仔,為何不干脆來把大根給削了?”
戚隱也仰著脖兒望天,輕聲道:“因為他并不想真正殺死我哥?!?/p>
扶嵐坐在榻上,忽然站起來,踩著冰雪砌成的小案用力一躍,翻上天窗,朝下面伸出手,斬骨刀飛入他的手心。他把刀扔下屋頂,然后從側面滾下來,拖著比豎起來比他還高的斬骨刀,深一腳淺一腳往花海走。一連串小腳印從他腳下蔓延開,他手腳并用爬上雪坡,跋涉過漫漫雪原,終于看見白茫茫的扶嵐花海。戚隱為了不讓他靠近花海,營地離這里很遠。可仿佛有一種召喚,有什么東西牽引著他,他來到那棵最高最大的冰晶樹下,俯視冰雪里闔目長眠的身軀,還有它心口那一朵寂悄悄的扶嵐花。
銀色的符紋發(fā)出淡淡的光芒,他認出這是巫羅封印密紋,有什么東西封印在扶嵐花芯。他不像初生的嬰孩對這世界一無所知,他知道很多東西,唯獨記不住過去。他想起那個叫戚隱的男人,銀白色的發(fā),銀灰色的瞳子,看著他的時候,眸子里總是盛滿難過。他知道戚隱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默默看他,親吻他的額頭,在他身邊靜靜地流淚。戚隱以為他睡著了,滾燙的淚水滴在他的額頭,那個時候,他的心就像被燒灼了一個洞,空空落落。
為什么要哭?為什么要難過?扶嵐不明白,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為什么那個白發(fā)男人哭泣的時候……他也一樣難過?
“扶嵐花同根而生,若誅殺地下大根,則眾花皆亡?!?/p>
這下面,到底封印著什么?他的靈力無聲地運轉,銀色符紋蜂子一般顫動,有什么東西在花芯里呼喚著他,像一個失散多年的故友向他回眸。
要解開封印,就必須毀掉神花。他驀然抬起眼,斬骨刀錚然一動,一頭扎進白雪,沖出一個黑黝黝的深坑,一直向下,直奔神花大根。斬骨刀斬碎神花心臟,天地寂靜了一瞬,所有神花在剎那間四分五裂,寸寸化灰。巫羅密紋隨著灰燼消散,銀色的脈絡褪了色,過往的一切跟隨漫天鴉羽般的灰燼,密密匝匝撲面而來。扶嵐霎時間睜大眼,眸中一片空白。
畸變、死亡、重生、殺戮、再次死亡,再次重生……他追尋了二十五世的記憶終于回到他的身軀。他想起來了,他的由來,他的過往,一幕幕在腦海里重現(xiàn)。巴山冷雨中巫郁離輕輕側過來的油紙傘;幽暗的廢墟地底戚隱流淌著光輝的白發(fā);烏江田埂他們一家人的影子在斜陽中拉長……他立在雪地里,臉上沒有悲喜,只有眼淚無聲地滴落。
原來呼喚他的,是記憶。
戚隱起身去看他哥,鉆進雪屋,里面卻空空蕩蕩。榻上的衣裳胡亂掀開,原本在上面安睡的人兒已經不見了。戚隱慌忙出來,道:“我哥不見了?!?/p>
月輪天忽地一震,兩個人都差點兒站立不穩(wěn)。戚靈樞從另一個雪屋中出來,三人對視一眼,都滿臉驚詫,異口同聲道:“莫非是巫郁離?”
三人同時御劍,飛入神花花海。所有神花都在消失,化為灰白色的花燼,紛紛雪雪散入空中,飄揚成鵝毛大雪。戚隱看見,那棵刻畫著小人的冰晶樹下,扶嵐默然靜立,垂著黑黝黝的眼眸,看那躺在雪里的身軀。冰肌玉骨,還未長成,是一具模糊的人偶。扶嵐伸出手,斬骨刀從直達月輪天深處的坑洞中飛出,回到他的手心。
那個沉默的男孩,自己毀了自己的心臟。
白蒼蒼的花瓣漫天紛落,戚隱大睜著眼睛,只顧著望遠處煢煢孑立的扶嵐,沒有發(fā)現(xiàn)花瓣上細密的銀色符紋隨著花燼消失。無邊無盡的花燼,將這月上天地渲灑成一片茫茫。戚隱一步步走過去,啞聲問:“為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扶嵐靜靜看他,“我知道?!?/p>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戚隱蹲下身,掰住他的雙肩,“你把你的根毀了,你以后再也沒辦法重生了,哥!”
花燼在他們二人的中間墜落,扶嵐的頭頂肩上堆滿細細的絨羽,像一瞬間白了頭。
“我不想當小花仙,小隱,”扶嵐看著戚隱的眼睛,輕輕地說,“我想當你的哥哥,一輩子的哥哥?!?/p>
“你!……”戚隱忽然反應過來,怔怔地問,“你叫我什么?”
“小隱,我想起來了,所有的一切,從最初到今日,從五百年前到五百年后,我都想起來了。”扶嵐抬起手,接過一片殘存的花瓣,“這是巫羅封印術,他在神花上刻上巫羅密紋,將我的記憶封入神花。當我離開神花,我就失去了記憶?!?/p>
戚隱驀然想起來,伏羲說扶嵐的神魂完好,不曾受損。原來是巫郁離在神花上刻下封印,致使扶嵐無法帶著記憶重生。
“所以你殺死大根……”戚隱喃喃。
“這樣,”扶嵐道,“才能找回我的從前,找回你?!?/p>
“你這個笨蛋……”戚隱哽咽著,悲愴扼住他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記憶就那么重要么?舍去了重生的機會,也要找回來么?他想他哥這個人真是傻透了,忘記從前那些事有什么不好,這樣他對于他哥來說,就只是一個相伴四五天的過客。他就可以放心離開,去找巫郁離拼命。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他哥也不會難過。
“你沒有辦法重生了,哥!從今以后,你要是沒了就真的沒了!”
“沒有關系,小隱,”扶嵐輕輕說,“我不要不死的身軀,我不要沒有盡頭的生命。我想和小隱一起老,一起病,一起死?!?/p>
鼻腔里充滿涕淚的酸楚,戚隱使勁搖著頭,大聲道:“哥,你這個大笨蛋,你知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快要死了!”他落著淚,“我快要……死了?。 ?/p>
他們沒有辦法一起垂垂老矣走不動路,沒有辦法一起閉上眼睡進同一個棺槨。戚隱注定要先走一步,他們注定分離。
扶嵐也在落淚,黑眼眸里鋪滿霜雪般的哀意。
“小隱,我們是愛人么?”
戚隱哽咽著點頭。
“我們是家人么?“
“廢話,我們當然是??!“戚隱大喊。
“那么,”扶嵐的聲音緩慢又清晰,“我們就應該同生共死,生死相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