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鹿的支持下,變法終于平穩(wěn)推行。巫郁離講究循序漸進,并不貿(mào)然激進。他依然采取舊有的開田政令,稍加修改增飾,嚴(yán)禁部落令奴隸終日埋首公田。此外,他下令興辦庠序公學(xué),征召奴隸孩童進入神殿候補神巫。這道旨意雖然招致巫眾不滿,但白鹿大模大樣地在神道上走了兩圈,懾于它的淫威,神巫們只好乖乖辦事。
白鹿算是徹底插手凡塵事兒了,戚隱這時才明白昔日在神墓,白鹿口中“插手了凡間的破事兒”是什么意思,也終于明白巫郁離的變法究竟是何。
“奴隸的大神巫”,巫郁離成為南疆的傳奇。他仍然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殿宇一豆琥珀黃的燈火,映照他靜穆思索的容顏。既然已經(jīng)公然違背伏羲禁令,白鹿索性不再返回月輪天,日日下榻白鹿神殿??伤麉s比往日更加無聊,成日吃飽了沒事兒往巫郁離的殿宇跑,那廝兀自批閱簡牘,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神巫,陪我玩兒!”白鹿道。
巫郁離凝眉靜思,嘉陵江上游水澇,淹了好幾個部落,他這幾日都在為這事兒發(fā)愁。
“大神巫,陪我玩兒!”白鹿提高了聲音。
玄鳥氏奴隸暴亂,殺死氏族首領(lǐng)。巫郁離頭疼不已,盡管他素來體諒奴隸,但國有國法,他必須將這些奴隸處以絞刑。
“臭小子,你到底有沒有聽小爺說話!“白鹿怒了。
“神,”巫郁離放下手中的簡牘,微笑著道,“那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p>
白鹿眼睛一亮,來勁兒了,“好啊好啊,什么游戲?”
“很簡單,”巫郁離豎起食指封在唇間,“‘一二三木頭人,誰先說話誰就輸’?!?/p>
白鹿氣得嘔血,“要不是看你長得漂亮,小爺早把你揍成豬頭!”說罷拂袖而去。
巫郁離終于能安安靜靜做事兒了,戚隱看他模樣仿佛很是松了口氣兒似的。然而沒過多久,又有小巫祝蹬蹬蹬跑進來,驚慌喊道:“阿離大人,不好了!神在市集同兩只狼妖打起來了!”
神同他的子民斗毆,這種混賬事兒也只有白鹿干得出來。巫郁離親自把他拎回來,這廝臉上血色未消,憤然道:“你攔著我作甚,爺不把他們的屎尿屁打出來,爺把名兒倒著寫!”
“神,他們是您的子民?!蔽子綦x苦笑著道。
“兒子還能提著草鞋攆呢,怎么我就不能打他們?”白鹿怒氣沖沖。
巫郁離苦口婆心地勸,白鹿倒先煩了,應(yīng)付了兩嘴,轉(zhuǎn)身就沒了蹤影。巫郁離看他還在氣頭上,也不再說什么,偏頭問那小巫祝,“神為何斗毆?”
“因為……”小巫祝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明白話兒來。
巫郁離溫聲道:“不必怕,從實說來?!?/p>
小巫祝囁喏了一下,道:“因為他們胡亂編造您的謠言,說您以色侍神,才有如今的地位?!?/p>
巫郁離愣了半晌,側(cè)過眼,正見黃銅鏡里映著自己的臉兒。他想起白鹿出門前說他漂亮,從前是奴隸,日日囚首垢面,不曾修飾形容,入得神殿,醉心神巫功課,政事駁雜,形貌務(wù)求端莊潔凈。他不明白,原來這般,就算作“漂亮”么?巫郁離頗有些驚訝,問道:“我好看么?”
小巫祝的臉上一下堆起紅潮,偷眼望了下眼前的大神巫,深深蝦下腰去,大聲道:“阿離大人是小人見過最好看的大神巫!”說完滿臉通紅,也不管巫郁離反應(yīng),掩著面蹬蹬蹬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巫郁離頭一次放下手頭堆積如山的簡牘,去找白鹿,邀他外出游玩。
“明日蠟祭,阿離同神一起去看驅(qū)儺舞?”
“嘁,”白鹿不屑一顧,“小爺都看了幾千年了,無聊?!?/p>
“嗯……”巫郁離低頭思索,“那去九垓永夜天看沉星落月?”
白鹿斜睨他,“明兒怎么有空,不用批文了?”
巫郁離淡笑著在他身邊坐下,“案牘是批不完的,阿離想同神出去走走?!?/p>
白鹿卻還要拿喬,“其實最近小爺忙得很,你也知道,我們當(dāng)神仙的,有很多事兒要做?!彼持?,一副大老爺?shù)哪?,“不過呢,這次小爺就抽空陪你一回?!?/p>
這廝成日游手好閑,不是街頭斗毆就是蒙頭大睡,能有什么正事兒?巫郁離并不拆穿,十分上道地頷首作揖,“多謝大神恩典?!?/p>
白鹿大搖大擺跨出門檻,走出幾步又倒退著回來,指著巫郁離道,“不許失約!”
“許神之諾,怎敢有違?”巫郁離笑意融融。
白鹿?jié)M意地走了。
從那以后,每日夜晚,白鹿游玩回來,巫郁離便吹著笛坐在神殿門前靜靜守候。笛聲如同飛花,紛紛散進夜色。細(xì)碎的蹄聲響起了,白鹿踏過苔蘚青石,披著滿身月光回到神殿。年輕的大神巫抱著骨笛,同他的神一起回家。
好景不長,伏羲得知白鹿降臨。黃金大目數(shù)次在白鹿神殿開啟,伏羲的斥責(zé)一次比一次嚴(yán)厲。諸神在云上山間紛紛低語,白鹿倒行逆施震驚諸天。白鹿不愿巫郁離的心血付諸東流,不聽諸神百般相勸。終于,九嶷山上伏羲神旨降臨天上人間,昭告諸神,討伐南疆。
戚隱卻知道,因果猶如失了韁繩的車馬奔襲前行,伏羲要從妖魔人神俱滅的結(jié)局中找出一線生機。這一切終將有所犧牲,他選擇了白鹿。白鹿形滅,既應(yīng)照了神隱的命運,也留存了霜雪神心。它將在神墓里渡過三千年的時光,等待未來的戚隱剖胸?fù)Q心,得到神祇的力量,誅殺巫郁離。
而那時的巫郁離,還是一個悲痛欲絕的大神巫。四方銅鼓隆隆如雷,他在白鹿神殿前愴然叩首,將他的神送往血紅色的穹蒼。
天火燒遍了南疆的北面穹窿,戰(zhàn)爭整整持續(xù)了三年,這三年間,因為天火的光芒日夜燒灼,南疆失去了黑夜。土地被燒得干旱,赤土從天穆野向南面綿延,一直到達(dá)南荒大沼。無數(shù)生民失去田地,流離失所。妖魔在前線奮戰(zhàn),天生羸弱的凡人成為妖魔的供養(yǎng),不斷運往前線。靠近天穆野的凡人冒死穿越戰(zhàn)場,向人間遷徙。而其余的凡人則幾乎消耗殆盡,天殛之戰(zhàn)以后,南疆再無凡人。
南疆不堪重負(fù),民怨沸騰,所有的矛頭指向了巫郁離,指責(zé)他惑亂天聽,招致兵戈之禍。巫郁離沒有辯解,他沉默地卸下黃金鹿面,脫下神巫羽衣,自請為奴。巫衡嘆息著,封印了他一身精純的靈力,將他流放南荒大沼祝鳩氏。
那里是南疆最為荒蕪的所在,山澗離堆著石青色的老松,挨挨擠擠,風(fēng)吹過,掀騰攪覆,浪潮一般波濤澎湃。
沒有誰愿意同他交談,他是被貶黜的大神巫,是天殛之戰(zhàn)的罪魁禍?zhǔn)?,百姓的父兄兒孫因他而被遣上前線,他們需要一個人來承擔(dān)怨恨。巫郁離默默無言,任勞任怨。他幫奴隸們治病,也在他們疲憊時攬過拉車的纖繩。他不怨懟,也不傷悲,他只期盼著戰(zhàn)爭結(jié)束,無論是勝利還是敗亡,他攥著滴血蓮花,禱念他的神從遠(yuǎn)方歸來。
但巫郁離還是快樂的,他和一個妖奴小孩兒走得很近。巫郁離是幫他治風(fēng)寒的時候認(rèn)識他的,大約五六歲的模樣,個子長得磋磨,只堪堪夠到巫郁離的膝蓋。巫郁離記得他叫蘭兒,是朵小蘭花,沒有父母,野孩子一樣長大。自從巫郁離幫他治好了病,他就悶不吭聲跟在巫郁離后面。巫郁離在草棚子里就寢,他就蹲在門口守門。巫郁離去采草藥,他遠(yuǎn)遠(yuǎn)藏在后頭。
巫郁離終于忍不住,問他在做什么?
小小的男孩兒抿了抿嘴,道:“保護你?!?/p>
“保護我?”巫郁離失笑。
“嗯?!毙『阂槐菊?jīng)地說,“你是凡人,很弱?!?/p>
巫郁離不擅長應(yīng)付小孩兒,只好讓他跟著。他們翻山越嶺,四處尋三七、石菖蒲和別的什么用來止血的藥材。山石陡峻,小孩兒一腳踩空,剛要驚呼,領(lǐng)子被誰拎住。默默仰起頭,看見巫郁離彎彎的眉眼。
“你被很弱的凡人救了哦?!?/p>
小孩兒:“……”
他還是鍥而不舍地“保護”巫郁離,像一個安靜的影子。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報恩,要答謝巫郁離治好他的風(fēng)寒。雖然他總是被山妖追趕,被伸出來的松樹枝掛住衣領(lǐng),被大蛛網(wǎng)黏住手腳,最后依靠巫郁離把他救出來。
“我會變強的?!毙『簢?yán)肅地告訴巫郁離。
巫郁離忍著笑,拍拍他的頭頂:“好,我知道了。”
“還會長高?!毙『⒌?。
“好好好,”巫郁離終于忍不住笑起來,“我等你變強,也等你長高?!?/p>
戚隱端詳這孩子的容貌,白嫩的小臉盤子,黑而大的瞳仁,干干凈凈,看著就讓人喜歡。他摸著下巴道:“老白,你覺不覺得這娃娃長得很像我哥?”
“的確,一副傻相?!卑茁孤柭柤?,“想必我的大神巫就是依照這個小娃娃為底本,造出了扶嵐?!?/p>
他們漸漸熟悉,巫郁離教他金錯書,教他一些簡單的符咒,還削了一根小竹笛,教他那首唱給白鹿的謠曲。他們一起去采草藥,翻過長滿老松樹的山皋,趟過鳴濺濺的小溪流,小孩兒像一只笨拙的小鴨子,跟在巫郁離屁股后面走。這娃娃不怎么愛說話,走不動也不吭聲,硬撐著跟在后頭。一趟路下來,巫郁離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娃娃的腳底磨出了水泡。
后來有一天晚上,巫郁離睡不著,起來吹笛,才發(fā)現(xiàn)小孩兒蹲在棚子門口,弓著脊背,兩手搭在腳背,小蝦米似的,睡得迷迷糊糊,腦袋一點一點。不知道被涼風(fēng)吹了多久,一頭黑發(fā)吹成了狗窩。
這個小不點兒,總是喜歡悶不吭聲地守著。巫郁離又想笑又心疼,把他抱進草棚。他醒了,不再睡,巫郁離就給他講月牙谷,講白鹿大神,講月輪天上的扶嵐花。
“它是神的象征,只長在神的領(lǐng)地。它不會死,也不會枯。”巫郁離用樹枝,在地上摹出一朵扶嵐花的輪廓,“它只害怕風(fēng),風(fēng)一吹,它就會變成雪,嘩啦啦,飛走了?!?/p>
草棚子里一豆孤燈,盈盈的光擁著兩個人湊在一塊兒的臉龐。小孩兒問:“我可以去看么?”
巫郁離笑道:“等白鹿大神回來,我求他帶你去?!?/p>
“可我只是凡妖?!?/p>
“白鹿大神喜歡漂亮的小孩子,”巫郁離說,“蘭兒這么好看,白鹿大神一定喜歡你?!?/p>
“你好看,所以白鹿大神才喜歡你么?”小孩兒似懂非懂地問。
巫郁離撐著臉溫軟地笑,沒有回答。
小孩兒望了巫郁離半晌,巫郁離疑惑地歪頭看他。他湊到巫郁離耳邊,像在悄悄說一個星星一樣小的秘密,一個屬于小孩家的心事。
“我也喜歡阿離大人,”他說,“我最喜歡阿離大人了?!?/p>
小孩兒細(xì)細(xì)軟軟的聲音響在耳畔,巫郁離一下愣了。寂靜的夜晚,奴隸們在各自的地洞和草棚里安睡,遠(yuǎn)天亮著血色滔滔的紅光,不時有金紅色的焰火炸響在天的盡頭。巫郁離的唇角依然帶著微笑,一如既往,溫和嫻靜,只是有淚紛紛如雨,滴在手背。
他安靜地落著淚。
原來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這個孩子給了他最后的慰藉。
然而赤土萬里,癘疫在死尸的身上復(fù)蘇,這個孩子沒能熬過第二次癘疫。染上癘疫的奴隸們抱著孩子沖進巫郁離的草棚,巫郁離擁住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能救他的只有飛廉神蠱,可神蠱掌握在部落貴胄的手中。那是他離開月牙谷以來,第一次向不是神祇的凡靈下跪。
戚隱和白鹿看著他被烈日炙烤得蒼白龜裂的嘴唇,小孩兒在他的懷里奄奄一息。奴隸們在他的身后哀哭,兔死狐悲,他們看見他們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