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沿著指縫往下流,清式用羅盤接住他的血,上面的鐵銹竟被融了,一點一點消解,指針緩慢地旋轉(zhuǎn),指向南方。
“這是……”戚隱瞪著那羅盤。
“血羅盤,”葉清明道,“若有離開體外不超過一個時辰的活血入盤,它便指給你父母兒女的方向,民間一般拿它來尋親??少F了,五十兩紋銀才能買到一個零件兒。”
“那你們怎么買得起?”
“我們沒買,這是你師父自己做的?!比~清明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令慈已經(jīng)仙逝,你小子應該也沒搞出什么私孩子吧?所以它指的一定是……”
沿著指針的方向望出去,天光透過素色窗紗打在地上,云影在里面晃動。戚隱喃喃道:“戚慎微?!?/p>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早前知道這個他應該叫做父親的人死了,他心里茫茫的,倒也不覺得很悲傷?,F(xiàn)在知道他可能還活著,他心里還是茫茫的,并不覺得很快樂。
他小時候為戚慎微找借口,猜戚慎微不來尋他是有什么隱衷??墒羌幢闶翘齑蟮碾[衷,他也無法原諒戚慎微十八年來不聞不問。這個狗劍仙又不是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孩子。臨死前托孤又算什么呢?戚隱想,死前幡然悔悟?贖罪?
他想起昭冉說戚慎微曾在師門前自述己過,自罰靜坐。這說明什么呢?戚隱垂著眼睫想,大概他和他娘對于戚慎微來說,是他潔白無瑕的人生上唯一的污漬,刺目,又難堪。
“小隱吶……”清式拉起他的手,瞇著綠豆大的眼睛,竟有老淚縱橫之意,“說到底也是一條性命,你再想想?”
戚隱于心不忍,唉,這胖子說得對,總不能讓那個狗劍仙莫名其妙死在無方吧。戚隱悶聲道:“行,我去!”
臨出門的時候,清式取出一把長劍遞給戚隱,“這是元微的歸昧劍,是時候交給你了?!?/p>
那是一把三尺長的輕劍,戚隱聽過這把劍,好像是什么上古靈劍,是戚慎微在一個大妖的肚子里得的。自從戚慎微揚名八方,吳塘鎮(zhèn)的鐵匠鋪里打的劍十把有九把叫“歸昧”,許多少年郎攢足銀子買來佩在腰間裝相,把戚慎微當做畢生的榜樣。街上亂跑的小孩兒手里拿的桃木劍,十把里也有九把寫著“歸昧”。他小時候也有一把來著,他自己削的劍自己刻的字,后來被姚小山搶走了。
沒想到現(xiàn)在,他竟然拿到了真的。
戚隱接過劍,拔出劍鞘,卻沒看到預想中的光芒四射,凜冽如雪。他看到劍身布滿鐵銹,斑斑駁駁,像是老人家的臉膛,日薄西山。
對了,他聽說厲害的仙劍都是認主的,歸昧不解銹,大約是不認他吧。戚隱聳聳肩,爽快收了劍,踅身要走,跨出門檻的時候忽又收了步子,扭頭問道:“你們早打定主意要我去的吧?要是我非不去呢?”
“那就只好將你打暈,讓云知帶去無方了?!鼻迨叫Σ[瞇地答道。
戚隱:“……”
說好的不強求呢?
目送戚隱下了山階,消失在淡淡的霧氣里,云知抱著手臂道:“歸昧乃上古靈劍,若未認主,執(zhí)劍者手臂會被霜氣冰封,我當初不過握了握劍柄,霜花一直結到手肘,差點兒沒把我凍死。小師弟明明安穩(wěn)握了劍,怎的解不了銹?”
清式苦笑道:“不是歸昧不讓他解,而是因為這孩子靈力太低微了,解不開。他畢竟是元微的孩兒,歸昧怎么會不認他呢?年輕人,還是得多修煉吶。”
出發(fā)前一天,戚隱去了思過崖。夜色濃稠,像化不開的墨。他爬到崖上喊了聲“狼兄”,然后縱身一跳。底下一個白影躥過來,他將手枕在腦后,躺進了狼王軟蓬蓬的毛里。
“臭小子,你也太囂張了,把老子當什么了?坐騎嗎?”狼王罵罵咧咧,“要是老子不過來,你非得摔成肉醬不可。”
“那你這不是過來了么?”戚隱懶洋洋地望著天,“狼兄,年底無方羅天論道,我明兒就得走了?!?/p>
“就你還論道,得了吧。無方那幫牛鼻子道士,雖日日臭著個臉兒,但能耐是真能耐。你們鳳還這幫崽子除了云知勉強夠看,其他的給人提鞋都不配。啊,對了,”狼王道,“讓你哥哥去,你哥哥是天生的煞星,讓他去,無方那幫老不死的也得讓道兒?!?/p>
“我就是去長長見識,轉(zhuǎn)一圈兒我就回來了?!逼蓦[坐起來,道,“狼兄,我這次去無方,說不準會見到我那個死鬼爹,不定是死的還是活的,你有沒有什么話兒要我轉(zhuǎn)達?”
“……”狼王沉默了一陣,金色的眸子明明滅滅,過了半晌,戚隱聽他道,“老子與你那個死鬼爹一別,算算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子座下一只癩皮狼抓了一個姑娘。那姑娘長得瘦不拉幾,身上沒有半兩肉,做飯倒是挺好吃。你爹受托而來,與老子大戰(zhàn)。那一戰(zhàn)戰(zhàn)得昏天暗地,老子惜敗兩招,身上掛了彩。但最后關頭,老子奔行云上,打眼一瞥,正好瞧見那姑娘在山澗里洗澡。老子一腳把你爹踹到那山澗里,哈哈哈,老子打不過他,那姑娘倒是可以,把你爹打得頭破血流?!?/p>
“你這也太陰了。”戚隱無語。
“你們凡人怎么說來著?兵不厭詐。誰讓你爹臉皮薄,若是老子掉進去,老子才不慌,挺腰子就上,恁娘們光溜溜,哪敢和老子廢話?”狼王哼了一聲。
“你們在哪兒打的?”戚隱問。
“烏江。”
“……”戚隱呆了,這廝說的那姑娘不會是他娘吧?
“闊別十八年,老子活了這許久,壽元估摸著也快到頭了?!崩峭跽酒鹕韥?,風拂過耳,一身雪白皮毛浪潮一般翻卷,“小子,若見著你爹,跟他說,他日黃泉相逢,吾定要再與他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