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嵐把他送到田埂上,立在斜陽底下,目送他回家。狗崽一步三回頭,身量單薄的少年站在那兒,像一筆輕淡的墨跡,夕陽把他的影兒拉得長長的。狗崽忽然回頭撲進(jìn)他懷里,“哥哥,我原諒你了,我還和你好?!?/p>
扶嵐呆了下,狗崽又扭過身,啪嗒啪嗒跑遠(yuǎn)了。小小的身子,青布的襖兒,跑得歪歪扭扭,卻能看出他是天底下頭一等高興的娃娃。
黑貓戳了下扶嵐的臉兒,道:“呆瓜,你今兒看起來很高興嘛。喜歡那娃兒?要不咱們把他拐跑,給你當(dāng)仆人?!?/p>
扶嵐搖搖頭,踅身朝夕陽走去。
第四天,他盤腿坐在巖石上?;颐擅傻奶炜毡M頭露出一線金光,太陽慢慢移上來。他在外面坐了一天兒,遠(yuǎn)遠(yuǎn)望著山下莊稼漢光著泥巴腿子進(jìn)田,又出田。太陽西移,他抬起頭,橫斜的樹枝映在黃澄澄的天空上,像瓷器上細(xì)密的裂紋。
淡青色的飛魚棲落在他指尖,告訴他,狗崽今天沒來。
街上,兩邊店鋪都闔了門,偶爾傳出幾聲悶悶的狗吠,有人在屋里大聲咳嗽大聲吐痰,踩扁了鞋在地上搓。阿芙送完了最后一筐衣裳,捶著肩背走在石子路上。累了一天,腰酸背痛,伸手探進(jìn)懷里摸了摸荷包,鼓鼓囊囊的,裝了她一天的工錢,叮里哐啷響。
街很黑,房屋是黑沉沉的影兒。街上霧漸漸濃了,隔街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縹緲得像一陣風(fēng)。石子路籠在月光和霧氣里面,露出幽藍(lán)色的輪廓。
近日烏江老是鬧丟孩子,很多人猜是山妖,烏江這一塊兒山多,林子里總是鬧山童山妖什么的。聽說有的人上山砍柴,看見一個(gè)矮矮的小孩兒在橋上玩球,還沖他招手,走過去一看,小孩兒卻沒了,可球打在地上啪啪的聲音卻還在。還有的時(shí)候會看見一只黑貓,眼睛冒綠光,惡狠狠的模樣。所以這會兒大家都結(jié)伴上山,沒人敢自己上去。
傳聞聽多了,假的都當(dāng)真的。阿芙加快腳步,要去沈大娘家找狗崽。那鈴聲越來越近,幽藍(lán)色的霧氣盡頭漸漸現(xiàn)出一列黑影,打頭的高高瘦瘦,像一截干癟的竹竿。阿芙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影子越發(fā)清晰了,后面的影子漸漸現(xiàn)出來,矮矮的,手伸得僵直,全是丁點(diǎn)兒大的孩童。
阿芙心里一驚,忙往邊上一閃,躲進(jìn)一條小巷。
她驚疑不定地探出眼睛往外看,鈴聲從她頭頂飄過去,這回她看清了,那是一個(gè)面容枯槁的道人,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像兩簇綠盈盈的鬼火。他后面跟著一群小孩兒,足有七八個(gè),高高矮矮排成一列,閉著眼一蹦一跳地跟他走。
孩子一個(gè)一個(gè)打她眼前過去,一張張小臉紙糊的一般,蒼白得像鬼娃娃。
她心臟狂跳,想等他們過去就去找人救人,最后一個(gè)孩子跳過來了,她眸子頓時(shí)一縮。圓圓的小臉兒,睫毛又長又彎,頭上還扎了一個(gè)小揪揪,那是她的狗崽。
阿芙氣得兩眼發(fā)黑,哪來不長眼的東西,敢動(dòng)她兒子!阿芙抿著唇悄悄跟在后頭。那道士佝僂著背搖著鈴兒,步履蹣跚地往前走。阿芙繞到一個(gè)巷口,街對面也是一條小巷,巷口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阿芙屏息等他們一個(gè)一個(gè)過去。狗崽蹦得吃力,落在后面,那道士沒有覺察,正好給了阿芙機(jī)會。
阿芙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貓兒似的跑出去,一把摟起狗崽,撲入對面的小巷。這一跑根本不敢回頭看,徑直奪路狂奔,只期盼那道士沒有覺察,不知道少了一個(gè)孩童。
一口氣跑出去老遠(yuǎn),也不知跑了多久,后面沒有追趕的腳步聲,阿芙抽空回頭看,黑蒙蒙一片沒有人,登時(shí)松了口氣。低頭看狗崽,他已經(jīng)迷瞪著眼睛醒過來了,有氣無力喊了一聲“娘”。阿芙摸了摸他的頭,讓他別說話,狗崽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忽然指著上面說:“娘,有人?!?/p>
阿芙做夢也不會想到那道士在上面,僵硬地抬起頭,果然見一個(gè)黑漆漆的人影懸在她斜上方的頭頂。上面太黑,阿芙瞧不清楚他的臉,只能看見他垂著兩袖懸在那里,似乎有兩道幽幽的目光陰冷地注視他們。
她從頭涼到腳,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就這么和他僵持著。
一陣風(fēng)拂過,那黑影的衣袂飄起來,衣袖撲剌剌折疊起來打在身上。阿芙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人,只是人家曬在上面的衣裳。
原來是自己嚇自己。阿芙松了口氣,正打算去找人救其他孩子,頸脖子后面忽然傳來涼颼颼的冷氣,像是有一個(gè)人站在她的身后,貼得極近。
叮當(dāng)當(dāng)——
她又聽見了那鈴聲,就響在身后。
一聲又尖又細(xì)的輕笑傳到耳畔,“夫人,你去哪兒?老道送你一程?!?/p>
“啊——”阿芙尖叫一聲,急忙跑出去。狗崽被一股力量拽出她的懷抱,飛到了那老道的懷里。
老道摩著狗崽的頭頂,笑道:“母子情深,既然夫人自個(gè)兒送上門,老道便笑納了?!?/p>
狗崽好玩兒,舉著兩只肉嘟嘟的小手摘下那老道的方帽兒,露出他青灰色的頭頂。阿芙這才看清他整張臉,那簡直不是人的臉,瘦骨嶙峋,像一個(gè)骷髏。狗崽愣了下,忽然拍了拍他的頭頂,道:“爺爺也禿了,貓爺說禿頭的人上輩子是面鼓,專拿來敲的?!?/p>
那一拍阿芙的臉色更蒼白了,拍他頭頂?shù)穆曧懖幌癯H怂频呐九韭暎强斩吹倪诉隧?,似乎里面空無一物。
“真是個(gè)膽兒大的孩子,可惜說話兒不中聽,”老道陰森森地笑起來,露出一口參差的黃牙,“小孩兒的舌頭嫩,正好割下來給老夫燉湯喝?!?/p>
“把我兒子還給我,要不然打碎你的禿頭!”阿芙咬牙道。
狗崽忽然直眉楞眼地喊了聲:“哥哥。”
“你這小娃娃腦子不大好使,”老道搖頭嘆道,“老夫的年紀(jì)能當(dāng)你祖……”
話沒說完,老道忽然卡了殼,整個(gè)人木偶一樣呆住。
一只蒼白的手從他肩后伸出,捂住了狗崽的眼睛,與此同時(shí),老道的腦門一點(diǎn)點(diǎn)開裂,像瓷器光滑的表面蜿蜒出密密麻麻的裂縫。白皙的手指從他腦門中間緩緩伸出,緊接著整顆頭顱四分五裂,一只指甲森冷的手完全穿過他的頭顱。
阿芙嚇得渾身僵直。老道后面的人顯露出身影,那是一個(gè)少年人,十二歲的模樣,臉色白皙,眸子又黑又大,肩上趴著一只黑貓。他懸停在空中,收回手,將狗崽從老道的懷里提溜出來抱在懷里。
“哥哥叫的是我?!?/p>
扶嵐將狗崽交給阿芙,阿芙睜圓了眼睛,“你……你們……”
“原來是你,扶嵐小兒?!奔饧?xì)的聲兒忽然傳過來,扶嵐抬頭望過去,那老道立在遠(yuǎn)處的霧氣里,頭顱的上半部分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一個(gè)下巴孤零零地支在枯瘦的脖子上,開開合合,別樣的詭異。
阿芙回過神來,叫道:“他的腦袋是空的,穿胸試一試!”
墨色的身影一閃,扶嵐驀地出現(xiàn)在老道跟前,十指穿過老道的胸口。只聽見令人牙酸的哢嚓一聲響,老道的胸骨盡數(shù)斷裂。
“你殺不死老夫的,扶嵐?!崩系赖墓羌芸ㄔ诜鰨故直凵?,歪著身子低低笑了笑,“來歷不明的雜種,你自稱為妖,卻和凡人混在一起。老夫聽聞眾妖皆恥與你為伍,你便離了南疆來到人間。你這般雜種,便是凡人也不會容你的!”
黑貓一爪子拍碎他的下巴,“跟你沒關(guān)系,去死吧?!?/p>
骨架碎了滿地,零零碎碎的骨頭在地上打轉(zhuǎn),骨碌碌滾進(jìn)溝渠里。阿芙跑過來,問道:“他死了?”
“沒有,這不是他的真身?!焙谪堈f。
狗崽從阿芙懷里掙下來,跌跌撞撞跑到扶嵐腳邊上,踮著腳尖捧起扶嵐的手,上面有幾道口子,是方才被那妖道的骨刺拉傷的。狗崽對著扶嵐的手哈了幾口氣,道:“痛痛飛?!?/p>
妖魔自愈能力強(qiáng)大,便是斷了手也能再長出來。手上的口子恰在這時(shí)愈合了,狗崽笑彎了眼,“飛走了!”
小小的孩童,眉眼彎得像月牙,燦爛的星星藏在他眼睛里。
扶嵐愣了一下,伸出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