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騰起來的心又落了下去,戚隱愣在了原地。
戚隱說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仿佛是難過,卻好像又沒那么難過。“爹”這個人對他來說還是一個陌生人,聽見一個陌生人死了,除了“哦”并沒有多余的感覺。只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聯(lián)系忽然就斷了,像極細(xì)極細(xì)的風(fēng)箏線,平日牽在背后沒什么感覺,可到了斷掉的那日,忽又覺得空虛,心里面好像少了些什么,漏著風(fēng)。
除妖死的么?戚隱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倒還算是一個英雄。
“娘,我也想上仙山。”姚小山說。
“唉,我也想讓你去呀,可人家明明白白說了,只來接戚隱這一個小子?!毙∫虈@了口氣,又道,“娘,您怎么說?”
屋子里沉默了一陣,戚隱聽見老太太數(shù)佛珠的嗒嗒聲,一下一下,遲遲地。
祖母終于開了口:“小隱這孩子,看著面善,其實心硬得很吶。他娘死的時候他一滴眼淚都沒掉,站在那兒沒事人似的。小時候姑且能說不知事兒,可八歲那年他頭一回殺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雞脖子給抹了。早年家里窮,他又是個克親的命。本想把他扔了,誰知道又讓人給送了回來。養(yǎng)了這么些年,仍是沒什么出息,科舉考不上,也掙不著銀錢。原想給他點銀鈔,讓他娶妻成家,早點兒出去單過,想不到他有這樣的造化?!崩咸D了頓,又道,“只是你們待他這樣不好,他若是修了仙,只怕從此一走了之,再不回來了?!?/p>
“就是?。 毙∫谈呓?,“瞧我家小山,才二十就當(dāng)上了秀才老爺,怎的沒這樣的運(yùn)道!”
戚隱的心一寸寸地涼了下去。
“罷了,我給他銀錢讓他娶親,也算對得起他了?!崩咸?,“這樣吧,玉娘,今晚往他吃食里下點藥,讓他一覺睡到明日。晚上你偷偷取走他的琉璃十八子,鎖上門鎖上窗,明日仙長來,你便說小山便是戚隱。小山才是我的親孫子,小山去了仙山咱們才有好日子過。還有,那個小圓不是個安分的貨,放在家里你也不得安生,趁早發(fā)賣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這又關(guān)小圓什么事……”姨爹畏畏縮縮地開口。
“你閉嘴!”小姨歡歡喜喜地應(yīng)道,“還是咱娘有主意,就這么辦!”
后面他們說什么戚隱沒再聽了,他出了門,拎著籃子踢著石子走在路上。青石板路水光瀲滟,映出他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來。
原來老太太并不是不親近人,她只是單純地不喜歡他。原來小時候他沒有走失,是老太太要丟了他。也對,買菜為什么非去二里地外的市集?不是那里的菜更好,是他們怕他自己找回來。她看他的眼神不是清淡,是冷漠。
也對,他又不是人家的親孫子,人家憑什么待他好?
其實去不去仙山的他都無所謂,他早就過了聽說書人講劍仙降妖伏魔的年紀(jì)了,小時候拿著琉璃十八子炫耀的心都埋進(jìn)了過往的歲月。老百姓的日子過慣了,成仙成道高來高去離他都很遠(yuǎn),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樣,也生不出多少艷羨和期待。
至于他那個爹,反正都沒有見過面,他爹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想起過他,他何必趕上去為那個男人披麻戴孝,摔瓦捧靈?
他抬起頭,陽光越過馬頭墻照在他臉上,微微有些刺眼。他想要的其實很少,一個給他銀鈔讓他娶親的祖母,一個賢良淑德的媳婦兒,這就夠了。現(xiàn)在祖母沒了,他把腳邊的一顆石子踢出去,石子兒骨碌碌滾到對面藥鋪的階下,他看見鳳仙站在柜臺后面稱草藥。
算啦,反正還有媳婦兒嘛。他扯了扯嘴角,靠在墻邊上。
他不想回家,在外頭一直晃悠到夕陽西下。雞蛋黃的陽光蔓到墻頭,烏桕樹的影子映在墻上,孤單又瘦弱。
他不自覺又走到藥鋪對面,眸光一掃,一個熟悉的黑衣身影映入眼簾。清晨遇見的那個男人站在告示欄邊上,黑貓蹲在他身旁,他們對面貼了魔首扶嵐的通緝令。男人靜靜在那看著,臉上沒有表情,無悲無喜的模樣。從戚隱的角度看,他的黑色側(cè)影像一根墨竹,靜謐地矗立在夕陽下。
戚隱走過去,跟男人打了聲招呼。
男人側(cè)過頭看了看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這個人看起來不太愛說話,沉靜地像一面古鏡。
通緝令上畫了扶嵐的大頭,他是一只豬妖,生得滿頭長毛,兩只眼睛銅鈴一樣大,鼻子底下伸出兩根長長的獠牙。扶嵐的通緝令貼了很久了,今天被雨淋過濕了個透,扶嵐的嘴上的墨暈染下來,仿佛是喝了滿嘴血似的。
十幾年前妖魔內(nèi)訌,傷了好大的元氣,龜縮在巴蜀南疆偏安一隅,四方很是太平了一陣。不過這群妖里蹦出了個大妖扶嵐,去年橫掃九垓斬殺了前任魔王。因著他的緣故妖魔止戰(zhàn)休戈,妖魔同奉他為妖魔共主,好生威風(fēng)。扶嵐野心甚大,屢屢滋擾人間,前些日子還傳出人間與南疆交界闔村被屠的消息。
他身邊有個軍師最是狡詐,扶嵐能橫掃九垓此人功不可沒,好像叫什么庾桑,估計也長得奇形怪狀。妖魔都長這樣。
“扶嵐,站住!今日本劍仙要替天行道,斬下你的豬頭!”他倆身邊躥過一群小孩兒,兩人一貓望過去,有個小孩兒牽著一條狗,被其他小孩兒拿木劍指著。
“哼,我才不怕你們呢!我的軍師庾桑會保護(hù)我!”那小孩兒拍拍自己的土狗,“軍師,上!”
土狗沖其他小孩兒汪汪大叫,大家一哄而散。
黑貓:“……”
戚隱笑道:“小孩兒就愛玩這樣的,我小時候也扮過扶嵐來著?!?/p>
只不過他是被同窗逼著扮的,最后還被“劍仙”們打了個鼻青臉腫。
男人沒說話。
“找到你媳婦兒了嗎?”戚隱問。
他沉默地?fù)u頭。
戚隱心里大概有點數(shù)了。其實這種娃娃親很不靠譜,大多數(shù)都要吹的。因為男女方一旦地位不對等了,有一方一定想要悔婚。這哥們一個人帶一只貓,穿的衣裳也是極普通的苧麻布,不像是個有錢的。女方搬家,約莫也是為了躲他吧。
唉,雖然是個禽獸,但和他一樣,也是個苦命人。戚隱心中生出同病相憐的惆悵。
“放寬心,其實呢,媳婦兒不要她門第有多高,賢良淑德就行。”戚隱朝藥鋪指了指,“看見那個姑娘沒有,她叫鳳仙,她爺娘種地的,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家里窮,但人家姑娘人好,溫溫柔柔的,對誰都不生氣。我打算挑個黃道吉日登門提親,聘禮都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戚隱拍拍男人的肩膀,表示安慰。
扶嵐往藥鋪的方向看了看,道:“哦,是那個和別人親嘴的女人嗎?”
戚隱一愣,抬起頭,正瞧見鳳仙躲著她東家的嘴,扭頭嗤嗤地笑。他這才發(fā)現(xiàn),鳳仙的裝束已經(jīng)變了,發(fā)髻梳得高高的,是婦人的發(fā)式了,往日的劣玉簪子換成了金釵,流蘇垂下來,在她耳邊一閃一閃地晃動。
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寂靜地坍塌,戚隱呆在了原地。
扶嵐想起今天清晨戚隱跟他道喜,斟酌著要不要開口說些什么。他不太會說話,跟著黑貓學(xué)了很久才有一點點進(jìn)步。
“恭喜啊,”扶嵐最終道,“改日我也上門喝個喜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