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雅集
四月春光明媚,天晴如洗。渭山雖沒有什么別致景色,但是滿目青翠,碧水潺潺,也不由讓人目爽神清,快慰幾分。只見十幾位年輕郎君圍坐在溯水亭畔,這些人最大不過弱冠之年,最小還未滿十四,一個個傅粉簪花,穿紅著綠。一眼望去,比那亭畔的山花,還要絢爛幾分。
如同眾星捧月,一位男子端坐在溯水亭中。他年不過而立,目長膚白,面容清峻,一襲杏黃單袍,頭戴漆紗籠冠,手持白玉如意。頷下美髯隨風輕搖,更顯風度翩翩,悠然自得。這人正是今次九品官人考評的中正官王汶,太原晉陽王氏嫡系,司徒王渾第三子,官拜散騎常侍,實實在在的高門顯貴。
有這么一位考官,諸家子弟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博中正官青眼。王汶端坐主座,談笑自若,時而考校詩書,時而品評字畫,還有些投其所好撫琴經(jīng)辯的,他也一一作答。雖然一直面帶笑容,溫文有禮,王汶心中卻有些不耐。上黨乃是大郡,但是位置險要,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周遭戰(zhàn)亂連年,士族又多為地方豪強,文風比晉陽實在遜色不少,更勿論風尚、姿容。
從小見慣了高門子弟,再來看這些小士族的惺惺作態(tài),實在有些倒人胃口。也虧得他記得自己有要務在身,才沒有提前拂袖而去。如今品評過半,剩下那些勉強能稱得上士族的,應該花不了多長時間了。
輕搖如意,王汶正想考校一下位選人,一名小吏匆匆趕了過來,附耳道:“啟稟中正,下面趕來了一位郎君,想要求見。”
這都是什么時候了,現(xiàn)在才趕來溯水亭,不把考評放在眼里嗎?王汶的雅量甚高,卻也沒遇到這種失禮之人。他皺起眉峰,剛想拒絕,那位小吏又小聲補了一句:“那郎君病的厲害,似乎并非有意來遲……”
這話,可就超出了書吏的職責范圍。王汶訝然看了小吏一眼,發(fā)現(xiàn)那人面色有些發(fā)紅,又隱隱帶著同情。瞬間,好奇心占了上風,他微微頷首:“帶他上來吧?!?/p>
那小吏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跑了下去。看著對方略顯焦急的背影,王汶捻了捻須,靠在身后的憑幾上。他倒要看看,這個遲來者,是如何打動他手下那些書吏的。
只等了不到半盞茶功夫,只見一人拾階而上,徐徐向溯水亭走來。常年醉心詩書,王汶的眼神并不很好,起初只能看到一道瘦長身影,身著墨色外袍,頭戴白玉小冠,兩道鮮紅長纓束在頷下,身姿筆挺,步履悠悠。一襲寬袍被山風吹拂,搖曳不定,襯得那人也如風中勁竹,裊娜生姿。
僅僅一道身影,就把亭外那些俗物全都比了下去。王汶不自覺坐直了身體,連正在考評的選人都忘在腦后,瞪大眼睛端詳來人。愈是看得仔細,他心中就愈是驚奇。
那是個極美之人。發(fā)如鴉羽,面如細雪,一雙鳳眸狹長微挑,眸光燦燦,目若點漆。配上入鬢劍眉,簡直豐神俊朗,奪人心魄。那雙眸子若是放在一個體魄健康的人身上,必然能讓人覺得心胸高巍,風致翩翩??墒遣磺桑〉脜柡?。眼底青黑,唇色慘白,仔細看去,就連身形都微微搖晃,似乎一陣呼嘯山風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極致的清朗和極致的病弱混在一起,加之那副如玉姿容??芍^人如病柳,身若孤松,讓人在驚嘆之余,又生出極度惋惜。生恐一個不慎,被賊老天奪去了大好性命。
可能是被他的身姿震懾,溯水亭內(nèi)外,原本滔滔不絕的眾人不由自主停了下來,無數(shù)道目光齊齊落在了來人身上。有驚艷也有嫉恨,有猜度也有恨意。然而那人沒有在乎他人目光,漫步走到亭前,微微向正坐在高臺上的王汶施了一禮:“陳郡柘梁豐梁子熙,見過中正。”
王汶畢竟是晉陽王氏子弟,只是愣了一瞬,便醒過神來。他出身名門,精通譜牒,立刻問道:“可是申門亭侯梁公之后?”
“正是家祖。”梁峰應道。
王汶用玉如意一敲掌心,贊道:“久聞梁公大名,驅(qū)逐北胡,平定二州,連魏武都贊曰政績天下第一。如今一見,方知梁公當年風采?!?/p>
當年梁習功成名就,靠得可不是臉吧?梁峰在心中腹誹,面上卻沒有絲毫破綻,謙遜道:“中正過譽?!?/p>
“你且來,這邊安坐?!蓖蹉胄χ蛩惺?,所指的地方正是自己身側(cè)的坐席。
這已經(jīng)是超出標準的優(yōu)待了。要知道梁家兩代都沒有出過清流高官,身家勉強只能算中等,有個“門第二品”就已經(jīng)是高看他一眼了,哪里會如此失態(tài)的招他至身邊。
然而這等人才,即便是王汶也覺得難得一見??峙卤群纹绞?、潘安仁都不遑多讓。如今時逢亂世,諸多驚才絕艷的人物都如落花流水,香消玉殞。看到這么一位病弱玉人,怎能不讓人心生憐惜。
這樣的優(yōu)待,并沒有打動梁峰,相反,他微微搖頭:“晚輩并不想?yún)⒓友偶?,請中正恕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