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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下來, 貫穿宮室的縱橫走道兩旁的一尊尊長明宮燈, 被宮人次第地點亮, 連綿的燈光,驅(qū)散了籠罩在皇宮里的沉沉夜色。
皇帝坐在宣室的御案旁, 雙目久久地望著面前的燭火, 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此刻, 他依舊還是無法相信發(fā)生了的這一切:他被那支貫喉而入的箭弩射死之后,竟又死而復生,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自己。
現(xiàn)在的“自己”,確實是他自己,只是, 卻是另一個似是而非的“自己”。
除了同為大燕開國皇帝這一點相似之外, 如今的這個“自己”不但比從前的他更早地一統(tǒng)天下做了大燕的皇帝, 而且, 發(fā)生在這個“自己”身上的其余的一切事情, 也都與他從前的經(jīng)歷迥然相異。
從混沌里隨著那道霹靂奪舍的剎那開始,他的腦海里,便斷斷續(xù)續(xù)地映出了許多關于這一世的印象:
如今是太和二年,那些曾隨他一道打了天下的人都還在,好好地做著他的將臣;他的祖母徐夫人健在,這些天去了大明寺,很快就能回宮了;而蘇氏,那個在他原本世界里被他立為皇后的女人,竟對他的祖母施加過毒手
混亂了,都混亂了。這個世界里的一切,包括他此刻身處的宣室,于他而言,全都既熟悉,又陌生
他已經(jīng)獨自坐了許久,從日影西斜,宣室漸漸被濃重的暮色籠罩,直到夜色完全吞沒,更深漏遲,但他卻依舊被內(nèi)心如同波濤洶涌的駭異之感給緊緊地攫住,直到宣室之外,忽漸漸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有女子和宮人輕聲說話,聲柔和而清泠,極是悅耳,他一下就辨聽了出來,就是白天他見到過的那個皇后,來自喬家的另一個女兒。
在他原本的世界里,這個喬家女兒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象,不過是具死去的冰冷美尸而已,然而在這里,她卻是另一個自己的皇后,不但如此,還是自己唯一寵愛的女子。
隨著那女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被他奪舍了的身體里的關于和這個女子相處的記憶,頃刻間如同潮水般朝他侵襲而來。
白天,那個“自己”和她鴛枕錦被,旖旎畫面一幀一幀地在他腦海里清晰浮現(xiàn)
倘若說,這都只是來自于那個原本的“自己”的記憶,那么在他奪舍而來的一刻,她因為懼怕驚雷下意識縮靠到他懷里的時候,卻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即便到了此刻,他還仿佛留有軟玉在懷的那種觸感。
他不可能會因為一個女子的這么短暫一抱而對生出什么異樣之感。但不知為何,此刻,隨了那女子的腳步聲愈發(fā)近了,他卻忽然感到緊張。
他已許久沒有體會過什么是緊張了。忽然間不受控制心跳就加快,這令他感到很是不適。
她是那個和“自己”關系最為親密的人,倘若有人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不對,那么那個人應該也是她了,這就是自己面對她會產(chǎn)生緊張情緒的的原因,皇帝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出于一種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為何的微妙心思,他不愿讓別人知道正在他身上發(fā)生著的這一切。任何人,包括他的這個枕邊人。
皇帝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氣,盡量放松自己方才突然就繃了起來的身體。
貓兒就跟中了魔似的,在小喬跟前折騰了一晚上,送它回嘉德宮,它自己就竄回來,宮人根本攔不住,更捉不到。最后這一次,朝著小喬沖過來黏住她不放,在她腳邊蹭啊蹭的,仰頭看她,輕聲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
貓兒一向高冷,養(yǎng)它這么多年了,像今晚這樣的情況,小喬還是頭回遇到。留下它,怕魏劭回來過敏,再強行送走,不知道為什么,對上貓兒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漂亮眼睛,聽它在自己腳邊發(fā)出一聲一聲猶如乞求的可憐叫喚聲,心就軟了下來,抱起它親自送到寢殿旁的一間耳殿里,叫宮人將它的窩搬來,放它進去后蹲下去撫它,哄道:“太皇太后沒回來,你是覺得嘉德宮冷清是嗎你不回也好,今晚就在這里睡覺,只是不許再亂跑了再胡鬧的話,我真生氣了,知道嗎”
魏劭郁悶的要抓狂,恨不得撞墻,好一頭把自己給撞出來才好。但這么折騰了半個白天加一個晚上,他也終于明白了,看起來他暫時是休想擺脫掉被一只貓的給困住了的窘境。
沒有人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小喬也不知道。他要再折騰,萬一真被捉住給關起來不能接近她,那就真的慘了。
那個短命鬼的上輩子自己奪了他的舍,別的都好說,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小喬被那家伙給占便宜了。
雖然也是自己的身體,嚴格算起來,奪舍的那個皇帝和他也不算是外人,但他的美人兒皇后只能是屬于他的,即便前世的自己也不行
魏劭知道自己只能先接受這個現(xiàn)實。
當務之急,他首先必須要博得美人兒皇后的憐惜,想辦法留在這座寢宮里,這樣才能隨時抓住機會防備倒楣鬼皇帝對皇后有任何圖謀不軌的企圖。
“喵”
他委屈地叫了一聲,順便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心。
貓舌又濕又熱,還生了柔軟的倒刺,冷不防被它舔了下手心,手心感到酥麻發(fā)癢。
小喬吃的一笑,忙縮了回來,改而摸了摸它腦袋,這才站了起來。
小喬叫宮人等候在外,入了宣室。
皇帝低頭坐在御案后,正在翻著手里的奏折。
小喬朝他走去,笑道:“今日事還沒完嗎我見你遲遲沒回。不早了,夫君應也乏了,若無重要的事,先回去歇了吧,剩下的明日看也不晚。”
她到了他的近旁,拿掉了他手里的折子,連同御案上的本子一道整理了下,歸置好,笑吟吟地望著他。
皇帝詫異,又感到有些不適。
在他的上輩子里,沒有任何哪一個女人敢從他的手里這樣拿走東西,何況還是奏折。
更沒有哪一個女人以“夫君”來稱呼他,在他面前做出這種略帶了點調(diào)皮的肆意,卻又流露出無比親昵之感的自然舉動。
即便是他最早娶的大喬,也是以恭敬的“君侯”之稱來呼他的。
她靠的近了,皇帝的鼻息里,忽然又聞到了一股令人神怡的淡淡幽香。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屏,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道:“朕也正要回去了”站了起來,抬腳便往外而去。
寢殿里,蘭燭高照。宮人服侍帝后就寢。
小喬臥于云枕,云鬢已解,青絲散覆,半遮了香肩玉臂。
從入寢殿直到登龍床,皇帝的視線幾乎就未在皇后身上停駐過,似乎刻意避開,不去看她。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