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起,這個孩子便沒有名字。
每一只帶有龍族血脈的的新生兒都會起一個昵稱或乳名來方便稱呼,而當(dāng)他破殼而出時,父親把他撈起來,他還沒有父親的手掌大。父親笑了出來,龍須也隨著他的呼吸頻率而抖動著,輕聲地叫他小東西。
父親是龍族儲君,既然把小東西作了他的乳名,在那一刻,九天之上的所有其他新生小龍都不配叫‘小東西’這個有些不端的稱呼,幼年的他拉著母親的手接受所有人的跪拜,觀察許久,終于忍不住抬頭看向身邊的年輕婦人。
“母親,”他問,“為什么她們腳上沒有鐐銬?”
他的母親頭上并沒有角,雖然一身鱗片黑潤發(fā)亮,卻總是和他,和父親不同的,母親每次走動,腳上的鐐銬上面的鈴鐺都會叮當(dāng)作響。自他有記憶起,母親總是一副愁容滿面的樣子,見到他也總是愛答不理,有時還會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看著他。
至于父親,比起他,父親似乎對母親更感興趣,每次明明說是要來看他,進(jìn)來卻只是粗略地抱一下后鉆入房內(nèi)去找母親,每到這時,母親身邊的阿嬤總會主動把他帶走,他是這天界最珍貴的孩子,去哪里都不會有人阻攔。
阿嬤是對他最好的人,雖然年事已高,卻還是堅持著要每天送他去先生家讀書,教他如何用去隱藏龍角龍須化作人形,每次下課時,阿嬤總是會在門前等著他,然后在他手上放下一塊潔白的云糕。
“謝謝阿嬤……我們要回家嗎?”
“暫時不可,小少主?!卑哂行o奈地嘆息道,“家里現(xiàn)在……先和老身去冠心亭歇息一下吧。”
大概是父親又來了,他點頭,牽起阿嬤因為做活而有些粗糙的手掌,其實父親和母親在做的敦倫之事他是知道的,偶爾母親心情好些會讓出一塊床上位置,他躺在上面,然后半夜一定會被搖晃的床榻震醒,他睜開眼睛,看著兩個人交迭的身軀隱沒在被子之下,身體上下律動著。
但是若是只做那些事情也罷……主要是母親和父親每次都會打起來,家里無論什么東西都被母親摔了個遍,聽說他小時候記不住事時,母親曾經(jīng)把他抬在手上,要像摔一個瓷瓶一樣把他摔到地上。所以為了他的人身安全,這個家不回去也好。
“小少主……您也別怨小姐,”阿嬤幫他把墊子放好,才讓他坐下去,“小姐被擄來這兒后便日夜難寐,又被后宅之事蹉跎才……小姐還是很關(guān)心您的?!?
他懵懵懂懂的點頭,后來才明白阿嬤的意思,她是從小跟著母親的乳娘,母親是地上騰蛇一族的王女,在某一日臨溪而坐,兀自撫琴,不甚遇到父親,從此便誤了終身——雖然在日后他才了解到,那所謂的一見鐘情誤終身,其實只是龍族儲君強(qiáng)行動手,把人捉到天上的美化版本。
他的母親終日憂心忡忡,而父親掏空了心思要哄她開心,所以雖然他的地位至高無上,小時候接觸深的人也只有阿嬤一個人,阿嬤年紀(jì)很大,連飛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化作人形也是一個耄耋老人的模樣,但是他還是很喜歡阿嬤,因為至少阿嬤會笑瞇瞇的叫小少主,然后給他小糕點,讓他在課上墊墊肚子。
但是阿嬤也在平凡的某一日沒了氣息,父親為阿嬤做了一個豪華的棺,母親幾乎要哭的昏厥過去,他坐在角落里,看著無力的母親被父親攬著,在棺材合蓋前最后見了阿嬤一眼。
只有母親的眼淚是珍珠,他擦的眼角破了皮,卻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明明是儲君的孩子,為何會受到如此對待?第二天他自己走上了上學(xué)的道路,突發(fā)奇想沒有按照阿嬤的道路走時,他遇見了好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這才理解,阿嬤到底一直在瞞著他什么事情。
那些都是父親的孩子——當(dāng)然不是他母親的孩子,但都是他父親的兒子,龍的血脈珍貴,精血養(yǎng)人,整個族群卻寸男尺女,比例極為失衡,為了族群的延續(xù),龍選擇去找不同族的女子交合,生下來的孩子雖然兩族摻半,卻依舊可以通過越過龍門而脫胎換骨,擁有純正的龍族血脈。
他有母親,這些孩子自然也會有母親。那些人的母親也會是他的母親嗎,他不懂這些事情,只獨自去學(xué)堂找先生上課。
他已經(jīng)幾百歲,卻成熟的像一只成年龍,見過太多虛情假意,自然不會把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聲聲小少主放在心上,但是他是知道的,知道阿嬤叫他小少主不是以龍的身份呼應(yīng)他,而是以騰蛇王女的獨生子的身份來叫他少主。
他想,阿嬤應(yīng)該是要他把母親帶回去的,要他把母親帶回地上,正如阿嬤一直在叫她小姐,而不是成了親的夫人。
那些后宅的勾心斗角……他已經(jīng)不愿再去思索,父親還是纏著母親,而母親……他在某一日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臉上忽地多出幾分笑意,正在縫制著什么,他之后在父親的腰間上看到了那東西——一只繡著鴛鴦的荷包,父親終日把那東西帶在身上。
兩個人的關(guān)系似乎開始變得好轉(zhuǎn)……那他算什么呢,曾經(jīng)終日爭吵時兩個人沒想過他,而現(xiàn)在二人終于心意相通,還是沒人會想起他。他終日與孤獨作伴,只想著再多讀些書,多在外面待一會,才不會回到那個讓他窒息的家。
他之前總會找些山川異志來看,卻總是會極快地失去興趣——他的眼界從小就在天上,地上之物自然引不起他的興趣,他更喜歡那些話本,很少有以他們龍族做主角的話本,大多都是些人間故事,農(nóng)夫日夜勞作終于加官進(jìn)爵,俠客快意恩仇為民謀生瀟灑于世,還有……勤學(xué)苦練,嫉惡如仇,千萬年前甚至通過修煉,去到了比天還要高的地方,與天斗的……道士。
他喜歡這些故事,有時時間晚了,他索性就在藏書閣休息,第二天直接去學(xué)堂上課,逍遙了一段時日后,家里的仆人去學(xué)堂把他捉了出來,說是家主有事要與他交代。
他回到家,看著父親坐在主位,母親坐在他的腿上,疲累的只能靠著父親的肩,媚眼如絲,卻一點目光都不會分給他。
“小東西,”父親的手指把玩著母親的頭發(fā),抬眼看他,“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藏書閣,父親?!?
他一板一眼的回答,又對答如流了父親的幾個問題,他都在課上學(xué)過,父親點點頭,也沒說滿意還是不滿意,只是抬手,讓他把自己的龍角給露出來,他照做,露出了額頭上的兩只龍角,雖然還沒長成,卻也能看出日后完美的雛形。
“這些日子……你跟著學(xué)堂先生下界歷練,準(zhǔn)備躍龍門的事宜吧。”
父親在命令他,母親再如何受寵愛,終究是妾的身份,為了扶正母親位置,他必須是第一個越過龍門的龍子,他依舊是曾經(jīng)無人在意的情況,他的生命,也只是加在母親身上的砝碼。
他跟著先生去了人間,隨意找了一個宗門暫居,看到他頭上的龍角,大多數(shù)人就明白了他的身份,他在宗門里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走到哪里都萬眾矚目,他在這里習(xí)武,逐漸長大,直到成年的前一日。
這是父親選的日子,在這一日越過龍門,從此便與過去訣別,他也將變成一條高貴的龍,而母親也會成為主母……只要越過龍門,他的未來就可以走上正軌。
但他在踏出第一步時,想到了阿嬤的臉,想到了阿嬤的模樣,想到了阿嬤叫他小少主,高貴的龍對他表面迎合實則鄙夷,因為他是一只混血雜種;而與他同族的母親一心投在父親身上,這偌大天界,竟無一人真心相與。
但是他還是化出原型,一只有著龍族高角金瞳的騰蛇,他看向眼前高大風(fēng)景,上面雕龍畫鳳,富貴的不像扇門,高高躍起,越過去后,他還想回到藏書閣……他其實還有好多故事沒有讀完。
他飛向那扇高大的門——然后,直直的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