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假肢的少年太高了,她踮起腳尖,努力把他遮住。
少女香氣襲來,讓他有片刻的晃神。
是啊,他不是一個人了。
他接過小傘,替她撐著。
貝瑤說“很快就可以坐車了,你不要淋感冒。”
小時候的裴川常常生病,所以她總是很怕他突然又發(fā)燒。
然而她可能不知道,長大后他鮮少生病了。
少年黑色的頭發(fā)上已經(jīng)微潤,貝瑤苦惱極了,要是她跑快點,他就不會淋個半濕了。
車子終于開過來,一路搖搖晃晃,又開回了市里。
衛(wèi)琬提前下車,她失魂落魄,唇色蒼白。
貝瑤從車窗看著她的背影遠去,輕輕皺了皺眉。
她突然,很想證明一件事。
社區(qū)很快到了,夏花開在花圃邊緣,貝瑤發(fā)現(xiàn)裴川竟然也回來住了。
“貝瑤。”
“嗯”
“九月份?!彼聊毯髥柕?,“我們一起去學(xué)校吧”
貝瑤也有片刻怔楞,她還記得上一次是一年前,他把她一個人丟在九月清晨的雨幕中。然而她并不記恨他,笑著點點頭“好啊”
他眼里抿出淺淺的笑意。
上了樓,快四歲的貝軍被送去幼稚園了。
貝瑤幾番猶豫,還是打通了自己記下的那個登記冊上的號碼。
嘟嘟聲響起以后,那邊問“喂”
“衛(wèi)琬你好,我是貝瑤。”貝瑤有些猶豫,她明明不該懷疑他,可是衛(wèi)琬前后的行為太怪異了,明明之前還很喜歡黏著裴川的樣子,可是她敘述事情經(jīng)過的時候,一眼也沒看邊上的裴川。
貝瑤輕聲問她“你的腕表,是不是裴川弄壞的”
那頭沉默良久,衛(wèi)琬掛斷了電話。
貝瑤心中一沉。她還記得初中那年,她以為裴川交了第一個其他的朋友,心里雖然失落,可是也為他感到高興,沒想到過去就看到了大黃狗沖出來咬裴川和尚夢嫻的那一幕。
當時只顧著驚慌,后來一想,周奶奶明明每天都有栓著門,裴川也知道的??墒枪窞槭裁催€是要跑出來呢
她以為自己護著長大的孩子只是依然沒能逃過心里的凄苦,卻忘了那張紙上稱他代號為“魔鬼”。
多么可怖的稱呼。
她沒能護住他,他竟然依然慢慢地走上了那條路。
這就像自己看護多年的寶貝,看他一點點染睱,卻無能為力。她以為,他有朋友了,去過喜歡的生活,在越來越快樂的。
白玉彤說“媽,他怎么老是這樣啊,目中無人,突然跑出去,又突然跑回來?!?/p>
曹莉也心煩著“你別管他行不行,好好寫你的作業(yè),成績這么糟糕,我看你高考怎么辦”
白玉彤委屈死了“我這也是為我們以后著想嘛,你看裴叔叔都管不住他。裴川衣服上劃破了,他不會又去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打工了吧?!?/p>
“謹言慎行教你多少年都教不會你現(xiàn)在去給他倒杯水端過去”
“媽”
“去”
白玉彤心里窩火,卻不敢不聽話,倒了杯開水給裴川送過去。
她敲門敲了很久,那頭才冷冷出聲“什么事”
“我給你送水喝?!?/p>
少年聲音冷淡“不用。”
竟然是門都不打算給她開。白玉彤憤憤端著水離開了。
裴川摘下假肢,仰躺在床上。
他殘肢有些腫,每一次超負荷的運動會對它造成很大的負擔。每一次痛著,又清晰地提醒他,他并不是個健康的正常人。
科技一年年發(fā)展,假肢技術(shù)越來越完善,甚至在幾年后,有望實行模擬假肢,電流控制,它能和真正的腿一樣,有感覺,任何支配。
然而沒有哪種科技,能讓它們重新回來。
九月初,罕見地只是夜里下過雨,小初高都開學(xué)了。
裴川記起和貝瑤的約定,很早就去社區(qū)外略遠的公交站等她,這個約定遲了一年。
他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暴雨欲來。
每年九月,雨就下個不行。然而因為回到了她身邊,他竟意外安心。
可是去六中的公車來了一輛又一輛,始終沒有見到貝瑤的身影。
他眼中的光漸漸暗了下去。
電話聲驟然響起,他幾乎瞬間接起來。
少女的聲音傳來“對不起啊裴川,我今天不能過來了?!彼妇蔚?,“我遇到了一些事情?!?/p>
少年眸中冷冷,聲音平靜“哦,什么事呢”
“不、不太方便說?!?/p>
這樣啊。
他說“你慢慢過來,我等著你。”
“可是,今天真的來不了?!必惉幱行┘绷耍澳阆热W(xué)校好不好”
為什么會來不了難道是因為去年,我讓你在雨幕等了一個清晨嗎那我今天等你一天好不好
下一刻,那邊有清朗的少年聲說“貝瑤,幫幫忙?!?/p>
電話掛斷。
裴川扯了扯唇角。那頭少年音很陽光明朗,哪怕聽得模糊,可也和他低沉的嗓音不一樣。
大雨頃刻而至。
裴川抿唇,向前一步踏進雨中。
可灰蒙蒙的天幕下,除了雨水四濺,那少女久久也沒來為他撐傘。
這約莫,是成長的刀子第一次帶給他鈍痛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