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拓寬人脈,也為了讓上峰意識到自己的靠山有多強硬,邵煊輝一再懇求弟弟定要把虞國公請來。這事最終還是落在虞思雨頭上。對于兄長不喜應酬的習性虞思雨很了解,只使人知會了老太太一聲,并不強求。
故而在門口撞見翻身下馬的兄長時,她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大哥,你怎么來了?”
“陪襄兒散散心?!庇萜费砸幻嬲f一面小心翼翼的將妻子從車上抱下來。老太太站在車轅上,彎腰虛扶住孫媳,一疊聲兒的叮囑孫子小心點,別磕碰著。
這兩位對虞襄的嬌寵早已到了人神共憤的程度,雖然今日略有些夸張,虞思雨卻并未多想,上前扶了嫂子一把。
“你怎么把他們也帶來了?”瞥見虞思雨身后站立的粉衣美婦和白衣少年,虞襄眉頭狠狠皺了一下,引得那美婦垂頭掩面做出驚慌無助之態(tài),少年則不甘示弱的反瞪回去。
虞思雨撇嘴,指了指正與兄長寒暄的丈夫,低聲道,“他讓我?guī)麄儊硪娨娛烂妫f什么畢竟是恩人之子,不好苛待了?!?/p>
頭一年,虞思雨過得十分滋潤,滿以為自己嫁了個重情重義的良人。哪曉得良人太重情重義也并非好事,貪婪成性刻薄寡恩的大伯子傷他再深都不長記性,下次有事還顛顛的湊上去幫忙,若非兩人已經(jīng)分家,上頭的公婆也俱都亡故,也不知會被拖累成什么樣子。
去年他被皇上委派去西山剿匪,回來竟帶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和一名青蔥少年,說是自己副將李芳國的兒女。李芳國為救他而死,臨終前將一雙兒女托付給他。虞思雨本打算置備一份嫁妝把姑娘嫁出去,再給少年相看一門好親,哪曉得對方心大,那姑娘竟趁著丈夫酒醉與他有了肌膚之親,那少年見事成便去引虞思雨來看。
虞思雨匆匆趕至抓了個現(xiàn)行,差點沒被氣吐血,無論如何也要將兩人攆出去。姑娘翌日便跪在邵府門口不肯起身,少年指著門庭上的匾額痛罵邵煊澤酒后失德乃衣冠禽獸。虞思雨無法,只能以貴妾之禮把姑娘納進門。本以為丈夫吃了虧,好歹能長點記性,哪曉得姐弟兩只需裝裝柔弱孤苦便又把他籠絡了去,叫虞思雨苦不堪言。
虞家人素來不愛吃虧,卻沒料臨到頭來吃了這么大一個悶虧,還沒處說理。故而老太太和虞襄一見這兩人便覺得膈應,拉著虞思雨徑直入內(nèi),把他們晾在當場。
美婦眨著一雙波光粼粼的淚目朝邵煊澤看去,恰與虞品言深不見底的眼眸對上,心中悚然一驚,連忙邁著小碎步,拽著臉上猶帶憤然之色的弟弟進去了。
院子里搭了一個戲臺子,男女賓客被幾扇雕花屏風隔開,圍著圓桌一面喝茶一面聽戲。老太太見孫媳婦欲舉杯飲酒,連忙低聲喝止,又見她眼睛盯著桌那頭的一盤糕點看,似乎十分垂涎,便厚著臉皮起身,繞了大半個桌子幫她拿過來。
“慢點吃,小心噎著。哎,不要喝桌上的茶水,喝我?guī)淼膮⒉?。晚秋,去馬車上把我事先準備的食盒拿過來。”老太太一面輕拍孫媳婦脊背,一面幫她擦掉嘴角的糕點渣。
“老太君,您這是伺候孫媳婦還是伺候小祖宗啊?”一名貴婦調(diào)侃道。
“襄兒懷孕了,可不就是我虞府的小祖宗嘛?!崩咸捴胁粺o炫耀之意。
“夫人懷孕了?真是可喜可賀??!也不知弟妹什么時候也能有好消息?”邵煊輝的妻子吳氏面上帶笑,眼中卻滿是譏諷。她本是長嫂,這兩年卻因為丈夫的仕途不得不在虞思雨跟前伏低做小,心中早就充滿了屈辱和嫉恨,雖然不能明著與虞思雨作對,卻愛時不時刺她一下。
說起這個,虞思雨不禁黯然神傷,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恰在這時,站在她身后的李氏忽然轉開頭彎腰干嘔,濃密的睫毛上沾滿了淚珠,看著十分惹人憐愛。戲班子正值換場,鑼鼓聲稍停了小片刻,因此她這邊的響動便格外引人注意。
吳氏愣了愣,然后大喜道,“弟妹,你莫不是有了吧?我這便使人去給你找大夫?!?/p>
她話音剛落,虞思雨便猛然轉頭朝李氏看去,目光冷厲。虞襄則慢悠悠的笑道,“是不是有了回去后思雨自會查驗,今兒大喜的日子你竟明晃晃的把大夫招進門,實在是不講究。再者,她一個妾室,哪里配得上‘弟妹’這個稱呼,夫人自甘下賤也不要帶累我們思雨?!?/p>
話落,她輕輕拍了拍虞思雨緊握成拳的手。虞思雨迅速冷靜下來,什么話都沒說,只似笑非笑的瞥了吳氏一眼。
因男女賓客只隔了幾扇屏風,那頭說什么都能輕易聽見,更別提現(xiàn)在鑼鼓稍歇的時候。邵煊輝和邵煊澤尷尬萬分的沖面無表情的虞品言點頭致歉,李氏的弟弟心氣頗高,不免露出些怨恨的神色。
虞品言端起酒杯自斟自飲,不時遣人過去叮囑妻子莫要飲酒挑食。邵煊澤原本是他的舊部,卻因為一年前納妾之事生了間隙,關系早已不復往日,此時相對而坐竟默默無言。旁人見主桌氣氛凝滯,都搖頭暗嘆邵家兄弟不會做人,一個太優(yōu)柔寡斷,一個太市儈貪婪,早晚要與虞家漸行漸遠。
思忖間,臺上出來一名濃墨重彩的花旦,手里握著一只金樽,咿咿呀呀的唱起了貴妃醉酒。她踩著曼妙而搖晃的步伐行至戲臺邊,那勾魂奪魄的迷蒙眼神直勾勾的朝主桌上的俊美青年投去。
如此明顯的舉動,莫說醋性大的虞襄,就連旁人也都發(fā)現(xiàn)了端倪。老太太連忙摁住孫媳肩膀,低語道,“穩(wěn)住,別亂發(fā)脾氣,你現(xiàn)在可是雙身子?!?/p>
虞襄摸了摸肚子里的寶寶,不得不按捺下來。虞思雨也忘了與李氏計較,使人去打聽花旦的底細。
吳氏笑瞇瞇的端起茶杯啜飲,言道,“不用打探了,她便是近來名聲鵲起的花旦纖蘿?!?/p>
“六皇子不惜花重金也要納進門的那個纖蘿?”虞襄挑眉,慢條斯理的開口,“這名字起的真是委婉,纖蘿纖蘿,何不干脆叫小蘿卜?”
虞思雨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來,那頭的虞品言終于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容,深邃的眼眸充斥著濃濃的寵溺之情。
臺上的花旦被他深情的眼神鎮(zhèn)住了,頓了一頓才開始下一句唱詞,轉身時沖他彎了彎唇角。
李氏的弟弟終于按捺不住,指著她笑道,“我瞅著她有些眼熟,卻是像一個人?!?/p>
桌上無人響應,氣氛登時有些尷尬,邵煊澤看在他是自己恩人之子的份上圓場道,“哦,像誰?”
“像虞國公夫人,若是洗去臉上重彩,想必姿色與夫人不相上下。”
拿一個卑賤的戲子與堂堂的國公夫人相提并論,且還當著虞品言的面兒,這李公子莫不是瘋了吧?但凡在京城待的久了,誰人不知道虞品言愛妻如命?;蛄奶旎驎承Φ馁e客們似被點了穴,齊齊安靜下來,接了他話頭的邵煊澤更是面色漲紅,惴惴不安的朝虞品言看去。
虞品言面上籠罩著一層寒霜,咚的一聲放下酒杯,起身離開,臨到屏風前轉頭說道,“邵將軍,忘了告訴你,我虞家有個規(guī)矩——男子不得納妾。你娶了思雨便是我邵家的人,你不守規(guī)矩,我虞品言便可以廢了你。告辭?!?/p>
那頭的虞襄和老太太拽了拽完全驚呆了的虞思雨。
若是沒有兄長那樣的表率,虞思雨還可以迫使自己認命,然而有了對比她就變得不滿足起來。她對邵煊澤感激居多,若真要論起愛意,遠遠沒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又加之近年來被李氏兄妹頻頻算計,與邵煊澤三五日一大吵,那點感激早就消磨光了,只剩下滿身的疲憊。
她將放置在手邊的烈酒一飲而盡,平淡道,“走吧,回家,回虞家?!贝颂幉涣羧俗杂辛羧颂?。
吳氏心道不好,待要阻攔卻被虞府的侍衛(wèi)隔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行人走遠。沒了虞國公這個強硬無比的靠山,憑小叔子那木訥性格,早晚會被同僚排擠傾軋。
她此時才明白,虞思雨不僅僅是她的弟妹,還是邵家的頂梁柱。正所謂墻倒眾人推,她走了,邵家時時刻刻將面臨倒塌的危險。
李氏心中暗喜,面上卻帶出幾分委屈,低著頭抹淚。吳氏也不管場合對不對,拍著桌子怒罵,“你哭什么哭,都是你兄弟弄出來的好事!小叔子,還不趕緊去國公府負荊請罪!”
邵煊澤這才從呆愣中回神,忙不迭的追上去。邵煊輝尷尬萬分的送走賓客,轉回頭再看李氏姐弟時,眼中已帶上了陰森的殺意。
李公子本就是一時意氣,這時醒過神來也知曉自己闖了彌天大禍,頓時嚇得瑟瑟發(fā)抖。為了安撫虞國公,眼下有兩條路擺在邵家人眼前:一,干干脆脆的與虞思雨和離;二,處理掉自己和姐姐……
一句話惹來殺身之禍,李公子即便悔的腸子都青了也無濟于事。
虞思雨回家后沉淀了幾日,覺得自己再要找個像兄長那樣十全十美的夫君怕是此生無望。然而她卻是個心氣高的,又加之與虞襄處的久了耳濡目染,竟是寧愿痛快放手也不愿回去委曲求全。沒了李氏,往后還有趙氏、錢氏、孫氏……她這一輩子便就浪費在與女人爭斗上,何其無聊,何其可笑。
她沒讓邵煊澤處理李氏姐弟,反而簽了和離書。邵煊回家后大病一場,病愈復職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明升暗降,被上峰調(diào)去最偏遠荒涼的北戎之地駐守,此生再無可能歸京。他帶走了李氏姐弟,路途中李氏受不住勞苦而小產(chǎn),李公子心知北戎乃不毛之地,此去莫說前程,恐連小命都會熬死,竟趁夜逃了。
虞思雨最后還是改嫁給別人做了續(xù)弦,巧的是,對方正是她第一次說親時虞襄看中的那個小小掌事,家中素有規(guī)矩——不到四十無子不得納妾。
下半輩子,虞思雨過得很舒坦,不得不承認還是嫂子會看人,早知如此便不兜來轉去的瞎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