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與四皇子一同起事的犯官或被斬首或被流放,午門外的菜市口每日都在死人,厚厚的積血清理不掉,已在刑臺上結(jié)成了黑褐色的硬塊,散發(fā)出一種令人退避三舍的腥臭。許多世家大族被牽連其中相繼凋敝,又有許多新貴迅速崛起站上朝堂。
在成康帝和太子的掌控下,權(quán)利更迭正在有條不紊的進(jìn)行。四皇子最終被判斬首,這一場奪嫡大戲還未真正展開就進(jìn)入了尾聲,五皇子、六皇子俱被捋奪郡王爵位,雖未貶成庶人,卻也相去不遠(yuǎn)。
兩月后成康帝宣布退位,將天下社稷正式交給太子,又有感自己殺戮過重傷及國祚,對犯官家眷俱都從輕處置,牽連不深者或被發(fā)賣或被流徙,總算是保住了性命。若非如此,憑這些人犯下的罪行,怕是九族都要屠盡,菜市口的積血恐能把行人的腿肚子都淹沒。
然則,這些從輕發(fā)落的人里卻并不包括虞妙琪和林氏。當(dāng)二人看見獄卒送來的斷頭飯時,嚇得魂兒都快沒了,趴在牢門上不停求饒喊冤。
林氏哭喊的嗓子都啞了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早已經(jīng)沒了活路。她呆坐了片刻,然后拿起斷頭飯吃起來,吃的十分認(rèn)真十分仔細(xì)。
虞妙琪看看牢門外漆黑的走廊,又看看絕望麻木的林氏,厲聲說道“這是斷頭飯,不能吃!”
“為何不能吃?難道你還指望有人會來救我們?”林氏抬起頭,第一次用陌生而冰冷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女兒。當(dāng)知曉死亡來臨的那一刻,她終于從這場可怕的夢境中蘇醒,轉(zhuǎn)頭回望曾經(jīng)的自己,只余下滿心的荒謬和啼笑皆非。
她都干了些什么?為了這么一個薄情寡義、自私自利的女兒,她竟丟棄了婆婆,丟棄了兒子,丟棄了俊杰妻子的名分。然而到頭來她又得到了什么?只有女兒的怨恨責(zé)罵和這一碗斷頭飯。
她罪該萬死,為何不吃?她現(xiàn)在最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下了黃泉如何與丈夫相見。當(dāng)他質(zhì)問自己是否看顧好兒子,是否照顧好婆婆,是否鼎立起侯府門庭的時候,自己該如何回答他?
難道說我這十多年來都對兒子和婆婆不聞不問,非但如此,還與女兒聯(lián)手差點(diǎn)毀掉了永樂侯府?聽了這番話,俊杰怕是第一個就會殺了她!
如此的荒謬,如此的可笑,如此的愚蠢……當(dāng)初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才會一步一步走入深淵,直至萬劫不復(fù)?
林氏吐掉嘴里的雞骨頭,轉(zhuǎn)眼朝不停喊冤的女兒看去,緩緩扯出一抹慘淡的笑容。
“祖母,您來救我們了嗎祖母?孫女知道錯了,從今往后必定聽您的話,再也不折騰了。祖母,求您原諒孫女吧!”看見從走廊盡頭款步而來的人,虞妙琪激動的大喊。她一口一個祖母孫女,不斷提醒著老太太她們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
林氏摔了飯碗,撲到牢門邊朝外望去,淚流滿面的問道,“母親,您是來送我們最后一程的嗎?母親,媳婦知錯了,媳婦對不起您,對不起言兒,更對不起俊杰,媳婦該死。”
老太太對林氏的幡然悔悟很感到訝異,忍不住定定看了她一眼,最終嘆道,“你知錯了又如何?可惜一切都晚了?!毙纯聪颡z卒,微微擺手,“放她們出來吧?!?/p>
林氏傻了,虞妙琪卻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鉆出半開的牢門,哭道,“孫女謝祖母救命之恩,從今往后孫女一定好生孝順您?!?/p>
老太太在馬嬤嬤的攙扶下率先往外走,諷笑道,“可不敢領(lǐng)你的恩情,只怕哪天你冷不丁就要往我心上插刀。我舍下這張老臉為你們求情不過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罷了。再如何,言兒也不能攤上弒親的罪名,他終究還要做人,不像你們,已經(jīng)淪為了畜牲?!?/p>
林氏行走的步伐越來越僵硬,她覺得與其活著出去,倒不如死在斷頭臺上。她已經(jīng)沒臉去見兒子了。
虞妙琪低眉順眼的跟隨在老太太身后,心想著讓她罵吧,等她出完了胸中惡氣便把自己接回去,重新做永樂侯府,哦不,虞國公府的嫡小姐。連史書都翻過了全新的一頁,她的人生也能重頭開始。
然而到得門外,卻見兩名官兵舉著劍戟迎上前,畢恭畢敬的問道,“老太君,便是這二人嗎?請老太君放心,此去一定將她們活著送到朔城?!?/p>
老太太點(diǎn)頭,站在馬車旁的晚秋走過來,將手里拎著的兩個包裹扔在林氏和虞妙琪腳邊。
朔城乃大漢最出名的流放之地,漠漠荒原、渺無人煙,其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連當(dāng)?shù)厝硕枷胩与x,更別提被流徙的囚犯。去了那里,再無人能活著踏上故土。
虞妙琪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顫聲問道,“祖母,您不是來接我回去的嗎?我,我可是您的親孫女?。 迸c其流放朔城,她寧愿死在上京。她絕不能淪落成卑微下賤的罪奴,日日受耕作勞累之苦。她是天生貴人。
“你別忘了,我們早已斷絕了關(guān)系。你意欲置你大哥于死地,又意欲摧毀虞家?guī)状擞悯r血和生命換來的基業(yè),而我卻還肯求到御前保你性命。我對你已經(jīng)算是仁至義盡了。你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再讓我看見?!崩咸珨[手,轉(zhuǎn)身的背影顯得那樣蕭索疲憊。
虞妙琪想要追上去卻被官兵制住。她不停呼喊叫罵,試圖用骨肉親情和道德倫理來逼迫老太太就范,換來的卻是路人的嘲諷。她無情無義至此,口里卻罵著別人絕情絕義,簡直可笑。老太太能在最后關(guān)頭救她一命,當(dāng)真算得上活菩薩。
林氏撿起地上的包裹,也不管狼狽不堪的女兒,在官兵的押解下朝城門走去。說實(shí)話,不用回虞府面對兒子和婆婆,她心里更多的是輕松和解脫,若是流徙能洗清身上的罪孽,那便死在關(guān)外吧。
早在月前虞思雨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出門了,今日是虞襄進(jìn)門的日子。
她穿著大紅的嫁衣坐在梳妝臺前照鏡子,對自己艷若桃李的妝容很是滿意。似覺得口脂弄花了些許,她用指甲一點(diǎn)一點(diǎn)挑開抹勻,然后輕輕抿唇。
外頭的喜娘見屋內(nèi)久久沒有動靜,高聲提醒道,“新娘子該哭嫁了?!?/p>
“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笑都來不及,哪還哭得出。這不是強(qiáng)人所難嗎?”虞襄邊說邊扶正頭上的鳳冠,又用指尖將額前的珠簾撥得叮當(dāng)作響,嘴里咯咯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