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藥人
門外風(fēng)雪仍在繼續(xù)。
方才失去的理智清明回來,狼狽與隱秘被揭穿,陸曈一瞬惱羞成怒,掉頭要走。
卻被一把拽了回來。
裴云暎攥著她手腕,先前含笑的、柔和的目光頃刻褪去,宛如壓抑怒火,面上神情漸漸冷卻。
“為何推開我?”他問。
他已發(fā)現(xiàn)一切秘密,藏起來的彩絳與木塊,刻意生疏的距離,他一向聰明,而她在方才交手中已泄露底牌。
她瞞不了對方。
一個天之驕子,一遍又一遍被她推開,若未發(fā)現(xiàn)真相,尚能用借口遮掩,然而一旦知覺原來是刻意為之,他自然會生氣。
他理應(yīng)生氣。
陸曈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心虛,緊接著,心虛轉(zhuǎn)為愧疚,愧疚化為慌亂,最后,成為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應(yīng)付的茫然。
“殿帥。”陸曈定了定神,仰頭看著他:“我與你之間,絕無可能。”
裴云暎平靜道:“為何不可能?”
“我不喜歡……”
“借口?!?/p>
陸曈一頓。
他精明又敏銳,從前是自己偽裝得好,如今偽裝被窺見,以他的性子,只會追究到底。
竭力使自己冷靜,陸曈繼續(xù)道:“你我身份有別,你是高貴不群的殿前司指揮使,而我只是身份微賤的平人醫(yī)官,無論如何都……”
他嗤笑一聲,似嘲笑她言語的荒謬:“說謊。”
陸曈:“你……”
“陸曈,”裴云暎打斷她的話,盯著她眼睛,“你說謊的本事退步了?!?/p>
他的眼神太過逼人,陸曈竟無可抵御,只好后退,試圖躲開。
下一刻,卻被攥著手腕,猝不及防拉近他身前,
他與她距離很近,或許怒到極致,漆黑長眸里竟有危險之意閃動,呼吸相聞間,陸曈瞧見他垂下的長睫,燈影下曖昧而生動。
“你到底在隱瞞什么?”
門外的寒風(fēng)呼嘯著吹過山頭,桌上火苗將熄未熄,青年身上銀色刺繡被晃出一層綺麗冷澤,比這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睛,像落梅峰夏夜的星,溫柔又鋒利,照著她無所遁形。
陸曈不說話。
裴云暎緊緊盯著她,眸中已帶幾分惱意。
他知道陸曈一向很能藏。
初見時,他就看出陸曈并非表面乖順。后來數(shù)次相交,陸曈在仁心醫(yī)館坐館,他盯上她,她每次都能巧妙應(yīng)付。真話謊言摻雜在一起分不清楚,每一次都叫她逃走。
殿前司審刑室中,刑罰花樣百出,他一向很會逼供,也見過無數(shù)犯人,偏對這個最厲害的束手無策,打不得罵不得,逼問至最終處,都是他讓步。
一次又一次,她吃定了他。
油燈拉長的影子落在墻上,纏綿又悱惻。
屋外雪月清絕一片,幽暗光線中,青年眼底怒意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浪潮,眸色晦暗不明。
他盯著陸曈,忽然俯身靠近。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
二人距離很近。
絕對的寂靜里,對方近在眼前,觸手可及。青年眉眼鋒利分明,明亮雙眸映著她的影子,她能感覺到對方溫?zé)岷粑退砩系那遒銡?,冰涼的、溫暖的、柔和似片濕云?/p>
她僵在原地。
那張紅潤的、漂亮的薄唇漸漸逼近,幾乎要落在她唇間,濃長睫毛的陰影覆蓋下來,猶如蝶翼,朝著她慢慢低頭,只剩一絲微妙距離。
裴云暎的視線落在陸曈身上。
她直勾勾望著他,似乎有點驚訝,但竟沒反抗亦或后退??偸瞧届o冷清的眼眸里,有淡淡漣漪,仿佛隱忍。
讓人想起先前新年夜那一日,她在煙火下的院落里望過來的眼神,倔強又孤勇。
心中忽而掠過一絲不忍。男子視線仍緊緊盯著眼前人,將吻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到底不忍逼她。
陸曈一愣。
驀地,他松開陸曈的手,站直身子,喉結(jié)微微滾動一下。
雪屋燈青,山間兒女,方才旖旎與溫情漸漸褪去,兩個人回過神,彼此都有些一絲微妙。
陸曈望向他,心中松了口氣之余,又掠過一絲極輕的失落。
他回頭,低頭盯著她,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樣咄咄逼人,卻仍帶了幾分冷意:“還是不肯說?”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盯著陸曈,半晌,道:“行,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陸曈:“你!”
他揚了揚手中彩絳。
陸曈驟怒,試圖伸手去奪,卻撲了個空。
“從前我不知你心思,現(xiàn)在知道了,就絕不放手?!彼巡式{繞在指尖,沉默不語地看了她許久,一字一句道:“陸曈,不管你搬出什么理由,我都不會再相信。”
陸曈頭疼欲裂。
裴云暎此人,最是難纏,從前他們交手時,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他最擅長發(fā)現(xiàn)人隱瞞的錯漏,深藏的弱點,對準(zhǔn)命門步步緊逼。從前是他對她遷就退讓,到了眼下,一交手她就已泄露底牌,他要追究起來,實在毫無還手之力。
半晌,陸曈憋出一句:“自以為是?!?/p>
“陸大夫?!迸嵩茣2灰詾橐?,一雙漆黑眼眸平靜深邃如落梅峰夜雪,泛著點涼,深靜又溫柔。
“與人有情一事,是你教會我的。所以你不妨再教教我,如何與人廝守?!?/p>
廝守。
分明是放狠話的語氣,偏偏說的話卻如此動聽,陸曈心中一跳,只能努力瞪著他,勉強嘴硬:“誰要和你廝守?”
“你總會承認(rèn)。”
她氣怒,僵硬站在原地,只覺人好似被分成了兩個。一個在暗處,為這明朗的、燦然真摯的情意而心動,竊喜于這份兩情相悅。一人卻在更高處冷眼旁觀,嘲笑她這沒有結(jié)果的、渺然無終的結(jié)局。
腳下傳來寒冷涼意,方才下榻時太過著急,陸曈沒穿鞋,落梅峰上雪夜冰涼,此刻寒氣漸漸襲來。
正僵持著,眼前一花,身子驟然一輕,陸曈愕然抬眸,發(fā)現(xiàn)裴云暎竟一把將她橫抱起來。
他動作很利索,懷抱卻很柔和,抱她抱得輕而易舉,格外輕松。
“你……”
“你要站到什么時候?”他抱著她往榻邊走去,“著涼了未必有藥。”
他把她放在榻上,陸曈坐直身,警惕盯著他。
裴云暎嗤道:“你以為我要干什么?”
陸曈:“你離我遠(yuǎn)一點?!?/p>
裴云暎什么都沒做,但這也足夠令人緊張。她怕自己淪陷在這雙深邃雙眸里,她從不知自己是這樣抵擋不住誘惑的人。
裴云暎低頭,遞給她一方棉帕:“不擦汗了?”
他這么一說,陸曈才反應(yīng)過來,方才是要從醫(yī)箱中拿帕子的。
她一把奪過帕子,擦拭額上的汗來。
方才剛做了噩夢,之后又被他步步緊逼,仿佛打了一場惡戰(zhàn),心中沉沉浮浮,此刻再看,竟已出了一身汗。
額上的汗順著面龐沒入頸肩,她便也順著頸肩往下擦,衣領(lǐng)松懈處,膚色瑩白如玉,像透明的雪白花瓣,燈色下泛著淺淺光痕。
裴云暎垂眸看著,眸色稍稍一動,忽然轉(zhuǎn)過身去。
陸曈并無所覺,只看他突然背過身去,三兩下擦好汗,把帕子攥在掌心,道:“我要睡了?!?/p>
他回過身,望著她勾唇:“你現(xiàn)在睡得著嗎?”
短短一夜,大起大落,說實話,的確睡不著。
想到方才之事,心中更是羞憤,更氣怒于被人發(fā)現(xiàn)心思的難堪。
“我睡得著。”她切齒,“不勞你操心?!?/p>
言畢,合衣躺了下來,如方才一般,將后腦杓對準(zhǔn)他了。
裴云暎盯著她,燭火燈色映著他干凈的眸,卻未如從前燦爛明亮,宛若深潭幽靜。
片刻后,他把油燈往里推了推,也如方才一般,在床邊躺了下來。
門外雪如飛沙,風(fēng)聲翻濤。屋中卻燈火搖曳,照著窗外梅影,寒色靜謐。
陸曈背對著他,聽到對方的聲音傳來。
“蘇南疫病結(jié)束,你不會留在醫(yī)官院了吧?!?/p>
陸曈一怔。
她進(jìn)醫(yī)官院,本就是為了接近戚家,如今大仇已報,再留下去也無意義。她其實并不喜歡醫(yī)官院,皇城內(nèi)的日子并不自由,有時候見的越多,反而失望。
裴云暎開口,語氣散漫:“若你不想留在醫(yī)官院,回西街坐館也不錯。或者……你不想待在盛京,回到蘇南,或是常武縣,行醫(yī)或是做別的,也算不錯出路。我陪你一道?!?/p>
陸曈默了默,道:“你瘋了?”
他是殿前司指揮使,前程大好,縱然有裴家拖后腿,可新皇明顯對他偏愛重用,放棄榮華富貴做這種事,得不償失。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反正你對付瘋子很有經(jīng)驗?!?/p>
陸曈不語。
裴云暎手枕著頭,宛如尋常家話。
“梁朝不止盛京一處繁華,你也只到過蘇南和常武縣。趁現(xiàn)在不妨多出去走走,對你積攢醫(yī)理也有好處,我大事已了,也無牽掛,你應(yīng)該不介意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