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只覺得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弦外之音,
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許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彥之嘖嘖兩聲,壞壞一笑:“武功圖譜我見多了,圖畫得這么好,字
卻這么少的,倒是頭一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奧秘全在圖上?!?/p>
耿照黑臉一紅,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爺子家里,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了族譜中?”
胡彥之笑道:“要不然,你以為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一定寫著”鑄月刀譜“么?那可
就大錯特錯啦。像清河修士這種名門,武學家門是分不開的,傳于謫長,錄于宗軌,和家法,
祭器一樣,都是代代相傳。這部”鑄月殊引“中記載了修家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一部”
清河后錄“所附,則是”補天秘式“中的心訣。
耿照恍然大悟。
“是拉,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p>
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里取出一只油布小包,將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耿照。
“給你,小心收藏,可別掉了?!?/p>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搖頭:“我...。我不能要,這又不是我的東
西,也.........不是你的。總之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倆都不能拿?!?/p>
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事物,可修家連最后一個女娃都不在了真要物歸原
主便隨老爺子和小姑娘埋進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爛掉。你是這個意思?”
耿照辯不過他,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占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抽屜里搜出的一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爺子過世前正
寫著的刀訣,我一見這屋里的筆硯燈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訴,寫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
經(jīng)驗,不想讓先人專美于前。照你的說法,也是要在老爺子的墳前一把火燒了,才算干凈?”
耿照一時語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zhuǎn)間,隱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留起來交給阿傻,你覺得怎樣?”
耿照眉目一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著一柄銅裝長
刀,與畫中所繪竟有幾分雷同?!斑B那把修老爺子的佩刀《明月環(huán)》”,也得為阿傻留下。如果
不再讓他用天裂妖刀,咱們總得替他想撤不是?““這一路兇險尚多,我們不能把寶壓在同一
處。明月環(huán)刀給阿傻護身,你帶著這兩本刀譜,修老爺子未完的刀譜就由我收著,反正總得
有個人先讀懂了。才能傳授這給阿傻。除非咱們?nèi)齻€太倒楣,給人一把通殺了,要不至少也
有一個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爺子的遺惠不至泯沒?!彼麑⒄麠l手稿層層對疊,褶成了燒餅大
小,取出了另一只油布包封存妥當,藏如貼身的內(nèi)袋里。耿照猶豫一下,終于還是接過裝有
那兩部刀譜的油布小包,也收進了貼肉的衣袋,再重新裝束好腰帶。
“你呀,真是個死腦筋?!崩虾λ骸巴祿尮倘徊粚?,真到了舍生救死的緊要關(guān)頭,便
是竊國奪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講原則當然是好,但是有句話叫有所為有所不為,要怕污
了雙手,啥事也別想干。”
耿照苦笑道:“我說不過你?!币娎虾€在東翻西找,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便將壁上的明月環(huán)刀摘了下來,道:“我去瞧瞧阿傻,順便拿到給他。你......也別翻太久,
怕是真要變賊。胡彥之不由失笑,呸呸兩聲,繼續(xù)翻箱倒柜。
阿傻已不在小屋里,耿照在茅舍后的懸崖邊尋到了他。
崖畔隆起兩堆土冢,插著兩片削平的銀樺木,白爍爍的面上卻無只字。耿照心念一動,
會過意來: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寫字之類的精細活,勉強刻上修老爺子與修姑娘的名字,
只怕字跡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邊,恭恭敬敬地向土??牧巳齻€響頭,合什默禱:救苦救難的龍王大明神,
請接引老爺子與修姑娘早登極樂,來世清靜無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輪回受苦。虔祝完畢,
又伏地磕頭。
阿傻只是呆呆坐著,面無表情,誰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這是修老爺子的佩刀?!惫⒄諏ⅰ懊髟颅h(huán)”放在他手邊?!袄虾f了,要你拿這把刀替
修老爺子祖孫報仇。我們還找到修老爺子的刀譜心訣,等老胡融會貫通,便傳授與你。程太
醫(yī)說了,天裂刀有違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將不堪設想?!?/p>
阿傻木然接過,緩緩抽出半截刀身,鞘、鍔的銅綠之間,頓時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環(huán)刀離鞘,他雙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潔的樺木空牌不住輕顫,銀白色的細碎木屑猶
如雪花簌簌而落,卻始終無法俐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
丑陋,竟連“修”字的起筆也無法順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動起來,仰頭嘶嚎,聲音嘶啞如獸,令人不忍卒聽。
胡彥之聞聲奔來,卻見阿傻拖著明月環(huán)刀,旋身大掃大劃,拖得沙石激蕩,猶如走馬;
煙塵散去,地上寫著大大的“宿緣”二字,每字約莫一丈見方,仿佛非得這尺寸,才能讓他
無力的雙手刻落筆畫,不致歪斜。
阿傻兩肩垂落,頹然跪倒,“鏘!”一聲輕響,明月環(huán)刀脫手墜落。
耿照心中不忍,彎腰替他把刀拾了起來。
“這是......修姑娘的名字么?”阿傻生硬地點了點頭,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
淚。
他的淚早已流干。現(xiàn)在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
胡彥之遠遠望著,神情十分復雜,片刻才搖了搖頭,施展輕功沿來時的小路掠向崖下,
并未驚動屋后二人,敏捷如鷹的魁梧身形閃入林間,霎時不見。
耿照卻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只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緣”七個字,另一塊
則寫“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將刀退入鞘中,捧還阿傻。“我和老胡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讓
你能練武功?;蛟S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親手為他們刻兩塊新的墓碑?!惫⒄湛粗?,一
個字、一個字的說:
“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這是七叔跟我說的?!?/p>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樣子,說七叔盡管只有一條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確實全東海最
好的鐵匠,打鐵的功夫連天字號的首席屠華應也比不上。“......水月停軒染二掌院的那柄
昆吾劍,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著同萬劫妖刀對砍幾次,絲毫不落下風?!?/p>
“老爺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么對得起他們?”耿照握住他的雙手。
“你要打起精神。無論如何,還有我和老胡,我們都會幫你。”
“......為什么?”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每明白過來。
阿傻面無表情,飛快的打著手勢。
“你們,為什么搖幫我?我的學海深仇,關(guān)你們什么事?”
“路見不平,本來就該拔刀相助。況且,我們事朋友??!”耿照想了一想,補充道:“老
爺子和修姑娘,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或許他們錯了?;蛟S,你們通通都錯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卻很苦:
“我是個雙手俱殘的廢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過我的人,下場一個比一個更凄慘,若
不依仗天裂刀那種妖魔鬼物,還談什么報仇?不過事一場笑話!
“我只要天裂刀,就夠了!殺他之后,我也不想活了。當日若非是你,我早就親手將那
廝殺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現(xiàn)在還說什么幫忙,說什么朋友!
真要報仇,給我天裂就好!”
他豁然起身,將明月環(huán)刀高舉過頂;耿照福至心靈,連忙一把拉住。
誰知阿傻胳膊雖細,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將它拉住,指尖反被一股柔
韌之力震開,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電閃:“莫非......這就是什么”
道門圓通之勁“?微怔間,阿傻已甩開握持,猛將明月環(huán)刀拋下山崖!
耿照撲救不及,不禁惱火,回頭怒道:“這是修老爺子的遺物,你怎能如此對待恩人!”
阿傻面目僵冷,單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雙手飛快交錯:“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爺子和修姑娘的是攝奴、
是岳宸風,不是你!他們救你是處于善意,他們照顧你,是因為你們彼此投緣,那是他們的
好心、他們的情誼、他們的選擇!你不要用因果命數(shù)的郎中之說,來污蔑對你這么好的人!”
阿傻嘶聲嚎叫,用力一揮,一股淳厚勁力應手而出,兩人猛然分開,雙雙坐倒。
耿照這輩子還沒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經(jīng)驗,失足頓地,益發(fā)惱怒;撐地一躍而起,還想再
跟他議論分明,誰知道阿傻卻閉眼抱頭,索性來個相應不理。
兩人推搪拉扯,胡亂扭打了一陣,終究還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風,抓著雙腕猛將阿傻壓
按在地上,翻身跨騎在他的腰腹之間,兩人貼面喘息,猶如小孩斗氣打架?!澳惆蜒劬Ρ犻_......
給我把眼睛睜開!”耿照怒道:“這樣耍賴算什么?
睜開眼來!”
阿傻自是聽不見,雙腳亂踢,奮力掙扎。忽然鏘的一聲,一物飛上斷崖,差點砸中阿傻
的腦袋;震動所及,兩人一齊轉(zhuǎn)頭,竟是方才墜落崖底的寶刀明月環(huán)。
正自錯愕,一雙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邊,老胡頂著滿頭落葉斷藤冒出腦袋:
“他媽的!是誰亂丟刀子,險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原來你們也愛這調(diào)調(diào)!”
耿照、阿傻連忙起身,雙方均是余怒未消,誰也不搭理誰。
胡彥之抱胸嘖嘖,一雙賊眼往來電掃,斜眼冷笑:“好你個小子!居然是桿雙頭槍,女的
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過下去瞧瞧,你們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胡地也不打緊,扔把刀子
下來滅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連女人都沒和你搶過,難不成跟你搶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還胡說!”胡彥之難得看他大發(fā)雷霆,仿佛看見了什么新鮮事物,
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氣稍平,想想也不關(guān)老胡的事,
說來還要感謝他撿回寶刀,忽然轉(zhuǎn)念:
“是了,老胡,你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東西?”
“我去找攝奴的尸身。”胡彥之聳肩道:“被野獸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腸流,不過頭臉尚
在,雖然爛的泛紫發(fā)黑,骨相確是海外昆侖奴的模樣?!?/p>
他頓了一頓,轉(zhuǎn)頭直視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搖問清楚。以你的身體狀況,決計
沒有一刀砍死攝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是天裂刀附體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體時,我倆也打她不過,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彥之淡淡一笑。
“那是當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當日在烽火臺,你和我大概難以幸免。我
練得也是道門內(nèi)功,內(nèi)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傻,我觀察你行走,坐臥,甚至運用肌力的姿態(tài)
多時,這點你毋須瞞我。
“此外,你一刀砍開了攝奴的胸骨肌肉,進刀或可憑蠻力,拔刀卻必須依賴巧勁,若憑
氣力硬拔出刀來,尸體上必留痕跡。天裂刀給了你殺死攝奴、逼退岳寰風的刀法,但無法給
你須苦練數(shù)年方有小成、法門秘而不宣的道門圓通勁。那也不是你岳王祠的祖?zhèn)魑涔?,是?/p>
是?”
阿傻喘息漸平,沉默半晌,終于搖了搖頭。
“是一個女人教我的。”他遲疑了一會兒,雙手連揮:
“我也不確定是武功。偶爾身體不適或精神萎靡時,照著做會好很多?!?/p>
“所以,你也不知道時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p>
胡彥之一撩衣擺,拉開馬步功架,豎掌一立:“來你推我一下”。啊傻猶豫片刻,雙手抓
著老胡的手掌使勁推,無賴卻如蜻蜓撼柱,卻是連老胡的發(fā)毛都沒多晃一下。老胡見他推得
臉色發(fā)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別試拉?!闭f著便要起身,啊傻正要松手,胡彥之突然
一勾一送,使了個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將他拖到。耿照眼尖窺破,急到:“老胡!你--”語
聲未落,啊傻卻雙臂橫欄,畫了個圓圈,順便勾轉(zhuǎn),坐倒之前及時被老胡拉住,連他自己也
頗為驚訝,看看老胡,又低頭看看腳尖,皺眉回想著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間,身體到底作了
什么反應。
“舍己從人,天方地園,未及動念,勁發(fā)于前?!焙鷱┲嫠娜ヒ律蠅m土,笑著對耿
照說,“便在真浩山總壇,內(nèi)功有這種造詣的彥字輩弟子,雙手十指都用不完。啊傻練的這門
內(nèi)功很是高明,也是他無心無念,暗合道發(fā)自然的路子,若為他打通了雙手的筋脈,再點撥
一路上乘的刀劍外功,只怕你現(xiàn)下打他不過”。
耿照聞言大喜,脫口歡叫道,“那真是太好了”。老胡往他腦門敲了個暴栗,笑?道“喂
喂,你話不要只聽一半啊,打通雙手筋脈,你以為是上館子吃飯那么簡單,我會帶他走趟一
夢谷,請求岐圣-伊黃梁施救,莫說那廝脾氣古怪,有些......呃,不怎么體面的嗜好,便是伊
黃梁肯施救,這種事情可沒包生兒子,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只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p>
老胡刻意微微轉(zhuǎn)身,背對著啊傻。淡淡道:“是么,治好雙手,才是痛苦的開始,你以為
練上乘武功就像吃飯喝水,有付出就有收獲莫?;蛟S對阿傻來說,這些原是毫無意義,他要
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納恩仇此身隨去,對世間一點依戀也無,又何必多吃這些零碎苦頭?!?/p>
耿照一時默然,無言以對?!昂美?,上路羅!”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著雙劍向山下
走?!鞍⑸?,咱們改天再找個時間回來,給老爺子修姑娘掃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翻,也算
是盡了一份心,今兒不是時候,萬一岳辰風大隊殺來,那可麻煩之至”。
阿傻不治可否,沉默一會兒,低頭邁開步子,也跟著往山下走,竟未回頭再看一眼,耿
照追上前,將明月環(huán)刀塞到他手里,確定他看著自己的嘴唇,才緩緩說道:“這刀或許不如天
裂,殺不了岳辰風,你帶著在路上防身,總比匕首強?!?/p>
阿傻捧著銅綠潺爛的古樸環(huán)刀,肩頭微微顫抖,猛一抬眼,竟然開口說話。
“我......不......怕......死!”。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出口猶如獸咆,語調(diào)暗啞之離,難
以竹聽,但唇型咬字卻是清清楚楚,半點也沒錯。這次耿照卻沒生氣,只是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為活著很苦很艱難,你要花很多力氣,吃很多苦
頭,才能夠說服你自己,他們舍命救你是件有意義的事。著比死,要艱難得多了。”說完,
頭也不回追上老胡,經(jīng)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著刀,怔怔呆立在滿地腐葉的光禿林經(jīng)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跪地豪泣起來,
瘦小單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頻頻以首撞地,似要將滿腹痛苦一股腦兒發(fā)泄殆盡。然而他
依舊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在那個屬于他的血色夜晚里,阿傻已流盡最后一滴眼淚,今生,
他將再也無法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