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橫野擊碎幾枚后，驚覺兩處不對：破片所附勁力有陰有陽，強(qiáng)弱不均，顯是有意引自己出手；若遂其意，豈非自誤？故勁力孱弱幾近于無者，必然有詐，避攖其鋒，方為上策。此其一也。
其二，以武登庸壓倒性的武力優(yōu)勢，照面一刀最是難當(dāng)，遲遲不出箱底絕學(xué)，必有驚人算計，不宜硬撼，領(lǐng)著一排飛燕似的畸零木片繞大半圈，使“分光化影”才得甩開，指勁如刀劍縱橫，將八方紛至的碎木橛子掃個稀爛，百忙中叫道：“奉兄隱遁多年，莫不是擱下了絕學(xué)，只得這般小兒耍戲？”
“欸，夫子這是怎么說話的，豈不識我《皇圖圣斷刀》里的一式'附骨相思幾度攀'乎？”
武登庸雙掌不停，大闔大開，漿白的窄袖葛衫穿在他身上，竟穿出了堂堂君侯威凜，出手如攪風(fēng)云、攢萬箭，頗有統(tǒng)軍睥睨的氣勢，就是說話太不檢點(diǎn)，大煞巔頂對決的風(fēng)景，簡直不忍卒聽。
“……'附骨相思幾度攀'耶，是不是覺得好機(jī)掰又好肚爛啊？哈哈哈哈，干你娘的對子狗！”
◇ ◇ ◇耿照搶上接住褚星烈的身軀，豈料他并未倒落，兀自直挺而立，右臂垂落，鋼刀斜指，平視的雙眸散焦如虹暈，已無氣息。
僅有的一絲僥幸破滅，少年本應(yīng)大慟，心卻空蕩蕩的不著邊際，流不出淚來，連自己都覺意外，忙將木雞叔叔的尸身拖入內(nèi)堂，以免受鏖斗波及，又鉆入坍塌的廊間去尋老臺丞。
蕭諫紙大半身子被埋在瓦礫下，僅胸口以上露出，歪頭坐倒，背倚檐柱。那尺許見方的柱子攔腰而斷，半座廊頂因此坍塌，等若砸爛在他身上，歪折疊架的楹梁都沒壓著他，運(yùn)氣奇佳。
耿照精于藍(lán)圖構(gòu)工，小心扒開積碎不使崩塌，以鮮血為老人吊命；直到略感暈眩之際蕭諫紙才清醒，濁眸微瞇著一瞥，低聲道：“別費(fèi)事，我龍骨斷了?！彼朴麚u頭，不知是劇痛抑或根本動彈不得，眼皮瞬顫，便即不動。
耿照親眼見他被殷橫野擊飛出去，??石般轟折廊柱，莫說撞斷背脊，此刻還能開口說話，靠的全是神異的血蛁精元，供輸一斷，轉(zhuǎn)眼即休。他連連點(diǎn)頭，其實(shí)更像是顫抖，本欲報告木雞叔叔之事，嘴唇歙顫著，始終吐不出個“木”字，忽覺鼻酸，豆大的眼淚頓如斷了線的珠串，撲簌簌掉落，怎么都停不下。
耿照揪緊膝褲，縮頸垂肩，幾乎忍不住嗚咽，邊以肩膊拭淚，顫抖的左臂將鮮血濺得蕭諫紙滿臉。老人忍痛抬眸，一瞬間就懂了，罕見地沒有斥責(zé)，只道：“別哭。你做得很好了，把它做完。把它做完……就好?！?/p>
回過神，他七手八腳抹干淚漬，也顧不得抹了滿臉鮮血。
名為“耿照”的無助少年業(yè)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輕的七玄盟主，必須做出艱難的決斷。殷賊已逃過兩次必死之局，一次是在耿照的計劃里，另一次則連他也被隱瞞在內(nèi)。
專為應(yīng)付這種情況，耿照還扣著兩道殺著，以防萬一。
覆笥山的菁英團(tuán)隊在時限內(nèi)重繪了幽邸的精確藍(lán)圖，經(jīng)聶雨色計算，在各處結(jié)構(gòu)埋入硝藥，鋪設(shè)引線，并填以改良過后的“五艷研心散” ——新配方毒性更強(qiáng)，且不懼高熱，唯一的克星恰好此間沒有。
一旦引爆，據(jù)“天機(jī)暗覆”的神算，幽邸諸院將齊齊倒塌，殘墟連同山石樹木滾落，相當(dāng)于一場天災(zāi)等級的山崩；而五艷研心散將隨落塵漂浮于災(zāi)后現(xiàn)場至少三日，直到蠱蟲將一切血肉吞吃殆盡，又或忽來一陣驟雨為止。
此舉將使參與圍殺諸人，與殷橫野同葬。就算身懷驪珠蛁血的耿照，也不可能逃生，必能令殷賊徹底死絕。與戰(zhàn)成員無論請纓或受邀，皆知此事，這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輕用的最終手段。
另一著則同樣毒辣，甚有過之，未必賠上眾人性命，但若不幸失敗，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耿照懷揣著兩枚號筒，能分別啟動兩案。一旦放出首案信號，掌握“周流金鼎陣”的逄宮，便會率領(lǐng)外圍人等退出三十里，封閉大陣，徹底斷去殷橫野的逃生之路，同時疏散山民，降低毒霧損害——幽邸左近本無人居，風(fēng)向亦不往人居處，假造佛血異象時，逄宮又巨細(xì)靡遺地排查過一次，此舉不過是再三確認(rèn)，以免傷及無辜。
然而現(xiàn)在，首案卻有了始料未及的新路子。
身中不堪聞劍，殷橫野生機(jī)已絕，封閉大陣，讓他三兩日內(nèi)走不出去，死前便再也禍害不了世人。同困此地的耿照等若能撐住，待數(shù)日后陣基耗竭，料想逄宮亦能入陣相救，只是身受重傷的蕭老臺丞，乃至雪、聶等既無自保之力，不免淪為殷賊俎上之肉。
“拼死殷賊”和“拖死殷賊”兩項，正置于少年之前，待他做出決斷——可以的話，耿照都不想用——而另一廂武登庸與殷橫野的激戰(zhàn)，倏又為之一變。
在號稱“附骨相思幾度攀”的《攀附相思刀》后，武登庸換過幾路皇圖圣斷中的頂尖刀法，全是繁復(fù)精妙的路子，一下身形變幻影若千幢，一下萬刀齊至勝似群馬，其間偶雜至簡至樸的一削一掠，不是后著紛呈，便是無以名狀，竟比目眩神馳的刀招更難當(dāng)。
《道義光明指》單論指勁，未必在《彈鋏鐵指》等儒門絕藝之上，勝在大道通達(dá)，既能應(yīng)化萬千，亦可御繁為簡。邵咸尊作客邙山偷窺秘笈，所得不過皮毛，便能推出《三易九訣》，殷橫野浸淫數(shù)十載，縱使資賦不比太祖，學(xué)深未如虎帥，說一句“以一破萬” ，興許不算浮夸。
但武登庸從來就不只是一個人。
《皇圖圣斷》匯聚了公孫一族數(shù)百年的智慧血汗，投入無數(shù)頂尖高手的人生風(fēng)華，豈是一人一世堪比？
在刀皇這罕世難逢的代行者使來，直如羚羊掛角，水銀泄地，指風(fēng)氣芒編織成的劍網(wǎng)不斷抵撞、修補(bǔ)、換損、崩潰，后又重新織起，再啟循環(huán)……不知輪回到第幾度時，殷橫野只覺余裕全失，明明是他接連擊退八方掩至的精妙刀式，指招卻越來越施展不開，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從行將失速的齒輪上脫開，旋即被絞入齒牙間碾碎——魂飛魄散的儒門首圣一聲斷喝，搶在隕毀前吐勁，激得蓬發(fā)戟豎，被刀風(fēng)帶出無數(shù)條碎的罩袍應(yīng)聲爆裂，震散漫天刀影。半空中的武登庸一個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時連退幾步，微一踉蹌，幾乎立身不穩(wěn)；及時咬住滿嘴殷紅，卻沒來得及遮掩，血珠掛落頷下，被他隨手抹去，沉眉壓眼，似聞“嘖”的一聲咋舌響。
殷橫野智傾天下，瞬間靈光閃掠，才知他從頭到尾都在耍弄自己：武登庸不知何故功力暴跌，適才各種挑釁、賣乖、故弄玄虛，旨在避免總力對決，欲以余威爭取時間，興許是想讓耿照找機(jī)會救人，不禁暴怒：“……武登庸！”不容一絲僥幸，以“分光化影”截住白發(fā)老漁，運(yùn)起全身功力，掌轟死敵胸膛！
三才并稱，笑傲凌云，“天觀”與“人庸”本就是他在世上最忌憚的兩個人。獨(dú)孤弋武功再高，不過一介山野村夫，粗魯頑愚，一離開智囊龍蟠，即無可懼哉；韓破凡以不世出的武學(xué)兵法威震當(dāng)世，卻選擇避世出海，眼狹志小，本事再大，仍可欺之以方。七水塵和武登庸卻不同。
七水塵無從捉摸，方方面面俱是謎團(tuán)，每一手總是先著殷橫野十?dāng)?shù)著，可說是世上最最可怕的對手。而武登庸智未稍遜，武力更穩(wěn)壓一頭，雖說落入殷橫野的算計，那也是有心算無心，不可能永遠(yuǎn)欺瞞，唯恐東窗事發(fā)，一有機(jī)會便要置他于死地，便如此際。
計謀被破，武登庸竟不逃跑，一掙而起，雙手虛抱，一團(tuán)仿佛由熔巖熾電所構(gòu)成的金色光球憑空出現(xiàn)，帶著絕強(qiáng)的吸力，將殷橫野直拉過去！其出手的時機(jī)拿捏精絕，殷橫野欲出全力擊殺大敵，已無騰挪撤勁的余裕，兩人逕以全功對撞，勝負(fù)無益，勢必雙雙玉碎，恐無一方能逃。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盤算?。?/p>
殷橫野悔之莫及，武登庸卻無得手的驕喜，仿佛又變回他熟悉的那個“奉刀懷邑”，掌勁金芒撞擊一瞬，他似乎聽見武登庸平靜的聲音，無嗔無恨，只有寬解和勸慰。
“夫子離恨，庸自隨行，平生種種，如風(fēng)散去。冥下若有知，再與夫子手談一局，且賭重泉所聞，靜候大師來渡。夫子以為如何？”
（放屁……放屁?。?/p>
功體反震，殷橫野不顧傷損，瘋狂運(yùn)使“凝功鎖脈”與“陰谷含神”，降低爆炸之威，同時改易諸元五行，將反激的巨力一一化消，但畢竟不能悉數(shù)卸去；“喀喇”一響，余勁透體，新鑄的功體又被碾出無數(shù)裂痕，整個人轟飛出去，院墻撞凹一只徑逾八尺的圓坑。
武登庸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倒落在另一側(cè)的墻下，墻面磚裂壁凹，卻非幾近完美的大圓，人形溝嵌能依稀辨出手腳部位，顯然在撞擊的當(dāng)下，武登庸已無力張開鎖限，且不說帝心潰否，受創(chuàng)必重。
而原本橫亙于兩人之間的一切，俱被夷為平地，什么也沒留下。
耿照在兩股沛然功勁對撞之際，挺身護(hù)住臺丞，背門被彈飛的破片碎石波及，血肉模糊，幾欲暈厥；勉力撐起，忽聽蕭諫紙低道： “不……不等了，叫上?！彼掏椿仡^，見殷橫野躍下院墻，拍去塵灰，沒事人兒似，舉步越過空無一物的平坦地面，朝刀皇前輩行去，笑意獰惡，令人不寒而栗。
（這都……這還收拾不了他?。?/p>
少年無言以對，反手拔出背上的幾截破片，扶物起身，取出號筒施放，見殷橫野轉(zhuǎn)頭，迎著呼嘯曳去的尖銳哨號，大喝道：“殷橫野，你我還有帳未清，敢與我一斗么？”其實(shí)他連站立都嫌勉強(qiáng)，每吐出一字，胸腹背門都像被人圍毆一般，瘀疼難忍。
血蛁精元能在短時間內(nèi)療愈傷痕，不代表不會痛。
殷橫野瞥了他一眼，笑意越深，卻未改變前進(jìn)方向，益發(fā)行快，五指箕張，勁力在掌間凝成不住飛竄的淡金細(xì)芒，隱約能聽見滋滋細(xì)響。
——你就看我怎么炮制他！
耿照仿佛能聽見他沒出口的囂狂笑語，但卻無法阻止。
“……刀皇前輩！”
殷橫野并非不死身，而是逆運(yùn)“陰谷含神”，再度將裂損的功體夯實(shí)，重擘涇渠行氣。耿照與胡彥之重鑄經(jīng)脈時，不但須有功力更高之人護(hù)持，耗費(fèi)的時間心力更是難以估量，當(dāng)中若有些許差池，不堪設(shè)想；峰級高手的功體只有更繁復(fù)精奧，豈能轉(zhuǎn)眼速成？犧牲掉的精細(xì)理路，可想而知。
若原本的皇極經(jīng)世功體，是一只形神俱備、燒制完美的工筆青花精瓷，那么此刻殷橫野的功體就是將之摔碎后，混雜其他破片異碎，以皮膠鐵水黏合，猶如以各種動物殘骸拼成的四不像；縱使能勉強(qiáng)當(dāng)作器物來使，下一霎眼便突然解體也不奇怪。
支持他以如此畸零可怖的樣態(tài)換取力量的，是復(fù)仇之念。
不能將耿照、蕭諫紙，乃至送上門來的武登庸碎尸萬段，令其悔生于世，殷橫野決計不能瞑目。
耿照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忍痛一跛一跛扶墻追去，假意大喊：“聶二俠，快啟動屠龍大陣！”前堂聶雨色早就不能動了，“屠龍大陣”云云更是隨口瞎掰，驥能唬住殷橫野，為刀皇前輩爭取逃生的機(jī)會。
無奈殷橫野不為所動，加速奔前，揮掌朝武登庸天靈擊落！武登庸倚墻癱坐，兀自起不了身，閉目待死，也不知是不是耿照眼花，老人面上似露出一絲放松的、甚至略感寬慰的淡淡笑意，無有驚懼。
突然天上某處傳來一把嘶嘎油嗓，大大咧咧罵道：“哎育，哪個放煙花燒你老子？這不是還沒元宵么？”
耿照精神大振，簡直快哭出來了，不理他是怎生來得，奮起余力大叫：“見三秋，快救刀皇前輩！那廝與他有仇！”
一蓬蝙蝠翅膀似的繚繞黑霧自虛空中穿出，剎那間天地俱暗，如墜深夜，黑霧絞成矛尖也似，猛然擊向殷橫野！
一瞬，周遭的空氣仿佛凝結(jié)，耿照覺得自己的動作、聲音都慢到了一種難以形容，幾近停滯的境地，卻與他遇過的三五凝功俱不相同，有種被人拎著腳踝一頓旋甩，剎那間五感錯亂、天地倒轉(zhuǎn)，一切都失去常度似的，只有黑霧和殷橫野依舊維持著正常的行進(jìn)速度，雙方然無從閃躲，毫無懸念地撞成一團(tuán)！
倒錯而凝結(jié)的一切倏地又恢復(fù)正常，聲音、形影……以數(shù)倍乃至十?dāng)?shù)倍的量體涌入五感，耿照只覺將欲斷息，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跪地扶墻，另一手摀著咽喉大口吞息，靴尖前一灘嘔吐的穢物，難聞的酸氣兇猛地竄入鼻腔；額發(fā)不住滴落水珠，很難辨別是淚是汗。
殷橫野四肢大開，在方才同一面墻的同一處圓坑里壓出人溝，眥目欲裂，仿佛難以置信。
另一頭的院墻底，在武登庸身畔，披著黑色大氅的見三秋四腳朝天，屁股嵌入墻裂，明明腆著凸腹，身子居然能像紙人似的對折疊起，從兩條羅圈蛙腿中間探出一顆光溜溜的大光頭，哼哼唧唧老半天，叫得人心里煩。
“行了行了，見三秋，這不是沒死么？讓我耳根歇會?！蔽涞怯挂婚_口便蹙眉咧嘴，蛇昂也似嘶個沒完，雖未叫疼，實(shí)沒比見三秋好到哪兒去?！皠偛拍鞘謳浀煤苣模惺裁疵?？”
見三秋精神一振，無奈爬不起身，就著襠間熱情洋溢：“駙馬爺，就上回給您提過，來不及試演的那招'天外邪墜'。您老瞧著還行不？ ”
“……你的凝功原來是這樣。”
武登庸閉目一笑?！耙娙锇?，下回再打過，我可是不能讓你啦。給來這么一下，沒準(zhǔn)要輸哇?！?/p>
見三秋苦著臉對正褲襠?！榜€馬爺，不是小人窯姊兒坐花轎，裝，怕是沒下回啦。您的對頭不是一般的硬，適才一撞姑嫂上炕，全睡了……唉，我是說全碎了，境界起碼跌了三兩層不止。真不是給您添堵，您可千萬要硬朗呀，?。啃∪诉@三五年內(nèi)努力練回去，再給您演一回。”武登庸呵呵兩聲，吐氣虛渺，似無余力與他說相聲。
殷橫野料不到耿照一方，竟還藏有一名無限逼近三才五峰的高手，猝不及防，全力撞上，見三秋固是境界未穩(wěn)，修為暴跌，不足出手前的五成；殷橫野才被武登庸撞裂的新鑄功體更遭致命一擊，頓時全潰，即以神而明之的“陰谷含神”異能逆天而作，也絕不能在忒短的時間里三度重鑄。
茫然望天的儒圣之首嵌在墻里，喉頭一搐，慌忙閉口，咬了滿嘴朱紅，自嘴角汩汩溢出，冷不防“噗”的一聲噴出大蓬血霧，再止不住血嘔，整個人跌落地面，半天都撐不起來，面色灰敗如泥堊，只有白多于黑的獰惡眼神兀自吐露著不甘，半點(diǎn)不像將死之人。
耿照松了口氣，倚墻稍事調(diào)復(fù)，爭取先他一步恢復(fù)動手之能，了結(jié)此事。見他狼狽已極、多似獸而不似人的模樣，不由心生感慨，咬牙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殷橫野竟能聽見，覆面的濕發(fā)之下嘴角微揚(yáng)，雖然扭曲，仍能辨出是冷笑。
少年一驚回神，掙扎膝立，本欲咬牙站起，風(fēng)里忽嗅得一陣熟悉的苜蓿幽香，清洌醒腦，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正自驚疑，院前遠(yuǎn)處欸乃一響，有人打開了幽邸的內(nèi)門，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動聽嗓音道：“……有勞了。不進(jìn)來么？”卻是女子。未聞應(yīng)答，咿呀長響之后，內(nèi)門再度閉起。
耿照知其所以，只不知來的不速之客是誰緣何放入。刀皇前輩與見三秋既能入陣，難保沒有其他奇人異士擅闖，他慶幸自己放出的是第二枚號筒。
腳步聲輕而細(xì)碎，以一種奇特的韻致悠悠飄近，不知為何令人浮想翩聯(lián)，依稀能見她在月下踩著蓮足，曼歌而至的，既充滿女子的成熟風(fēng)情，又有著少女的爛漫天真。
一抹純黑衣影出現(xiàn)在半圮的院門前，被她玲瓏浮凸的身形一襯，毀損嚴(yán)重的建筑竟不怎么扎眼了，恍惚間有著月宮般的幽靜與滄桑。
女子有著一張難以形容的美艷面龐，一眼便能令人深深陷溺，無由其他。而她絲毫不這么以為的純真與自然，才是最可怕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她極度危險，仍不由自主地步步接近，恍若瘋魔。
胤野解下防塵的連帽大氅，搭在臂間，其下的俐落旅裝亦是無一絲雜色、卻有深有淺的黑，隨手理了理微亂的云鬢；露出衣外的，除了明艷無儔、幾難判斷年齡的小巧臉蛋，只有十指和半截白皙的修長鵝頸，被深濃的衣著一映，自有一股迷離眩人的凄艷。
她腰間懸了柄無穗長劍，妝點(diǎn)的非是英銳之氣，而是在端莊神秘之中，透著一絲無心之媚。很少有女子能將劍器佩出這樣的氣質(zhì)，相比之下許緇衣太過素凈，漱玉節(jié)則失于儂軟，寶寶錦兒不夠挺拔精神，荊陌簡直就像尋常村姑般黯淡粗礪，捧著都嫌扎手。
耿照不知她欲顯露身份否，喚了幾聲“夫人”，胤野置若罔聞，擎出長劍，像是展開書卷，又或打開裝滿美饌的竹篋蓋子，正要親切地招呼取食。微側(cè)螓首，瞇眼笑道：“這位……可是名滿天下的殷夫子？”
殷橫野雖未見過胤野，但武林三四十年內(nèi)，能美到這般境地的女子屈指可數(shù)，勉強(qiáng)撐起半身，抹去唇血，蹙眉打量半晌，嘴角微揚(yáng)，哼聲蔑冷。“我該要見到你的，可惜所托非人，沒能見得。你是專程來替胤丹書討公道的么？”
“不是?！必芬拜p移蓮步，緩緩行近。耿照本欲喝阻，不知怎的一股寒意竄上背脊，一時竟開不了口，卻非是為她。
“他已死啦，是我親手了結(jié)了他。人死即休，沒甚好說的，我只是來瞧你，還有點(diǎn)事想問一問。”
殷橫野冷冷一哼，沒來得及嘲諷，眼前一花，已被清幽體香所攫。狐異門素以輕功見長，但胤野的身法已遠(yuǎn)遠(yuǎn)超乎其父胤玄全盛時，縱使功體完好，怕亦須用上“分光化影”方能全避，何況眼下殘軀？
“你——”語聲未落右手一陣激痛，乃此生未有，劇痛引發(fā)的痙攣令他本能揚(yáng)臂，赫見五指筋肉剔盡，似遭鐵刷刮洗，僅拇尾二指略辨其形，余下四根白骨參差錯落，猶如品味低俗的鬧劇布置，卻荒謬到令人笑不出來。
胤野竟于一招之間，信手毀去他賴以成名的五根指頭。
“啊————！”
殷橫野的慘叫被硬生生打斷，長劍“噗！”貫進(jìn)右肩，如熱刀搠牛油，聲音輕利，分外動聽。胤野連人帶劍挺舉而起，將痛得涕泗橫流的老人釘入院墻，湊近美艷絕倫的臉蛋，壓低嗓音一臉認(rèn)真，恐為人聽。
“我一直想知道，像你們這般厲害的人物，到底會不會求饒。你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