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七折
曦月無見
其風如霆
“你要成……成了昏君,我……我必殺……殺……”
在失去意識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兩句,可惜連“你”都無法說完,自也沒聽見獨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閉目喘笑道:“等你啊,不來是孫子!”
趕至的蕭諫紙分別安置了兩人,武登庸沒等傷勢痊愈,翌日便離開蕭先生安排的落腳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
他茫然走著,不知該去哪里、能到哪兒去,直至某處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為填飽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獵戶;睡于洞窟樹頂?shù)娜兆記]法長久,他便入林伐木,動手搭建屋舍……這是他此生頭一回什么也沒想,什么也毋須背負,交由身體引領,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練刀,遑論比試爭勝,鎮(zhèn)日為一餐一眠而勞動,一如世間多數(shù)人。
直到有天他突然“醒”過來,望著炊煙裊裊的簡陋屋舍、手編的克難籬笆,以及圈養(yǎng)的山豬野雞等,不由愕然:“我……為什么會在這兒?這兒……又是什么地方?”
摸著自行鞣制的獸皮袍子,還有底下破爛得幾不成形的舊衣,無不是陌生遙遠,恍如隔世。
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對著溪流淺靜處一照,那張滿面于思到連自己都認不得的野人面孔,說明韶光所歷,起碼也有數(shù)月了罷?還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在平望近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慘敗于獨孤弋之手后,武登庸非常確定自己的帝心已徹底崩潰。
悄悄離開蕭諫紙為他安排的療養(yǎng)居處,非是刻意踐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覓死地、不想被瞧見死狀的寓意。公孫氏族譜載有許多帝心崩潰的死法,極是駭人聽聞。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在這段自我放逐的時日里,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縮成鴿蛋大小,布滿細如絲尖的裂隙,任何試圖壯大催鼓之舉,都可能導致風中之燭般的帝心直接潰碎。連死都不能……武登庸搖了搖頭,越想越覺荒謬,最后忍俊不住,就著曠野星空豪笑起來,驚飛林鳥無數(shù)。這并非他初次渴求死亡。
加入東軍后,身負“不殺一人”賭誓的武登庸,經(jīng)常、甚至是刻意領軍奮戰(zhàn)在第一線,面對悍猛如獸的異族大軍,他始終堅持以刀背斬陣沖鋒,盡力守住承諾,非為炫技,實為求死,卻仍不可得。
大師啊大師,您當年委實讓我發(fā)錯了誓。武登庸忍不住大笑。要是“不入一息”該有多好?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上心。他無法得知是什么讓自己活了下來,只能潛心蟄居,持續(xù)觀察——過往執(zhí)著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卻未消失,一運功便能顯現(xiàn),簡直成了實存之物,在公孫家列位前賢所留記錄里,這可是聞所未聞之事。
武登庸在荒山又待了三月余,趕在山麓飄下鵝毛細雪前,離開了這片容身的化外之地。經(jīng)三個多月的反復試驗檢視,他確定帝心仍有作用,持續(xù)纏以內(nèi)息,能使帝心壯大,重返巔峰肯定是做不到的,若控制在不使裂隙迸開的范圍內(nèi),估計能回復五六成;運氣好些,六七成也非絕無可能。緩緩練回功力,帝心張弛有限,不致潰散,若冒險運使三五異能,巨大的內(nèi)外能量瞬間轉換進出,后果就沒法保證了。
此一節(jié)不言自明,武登庸也無意冒進。只能約略推測:敗戰(zhàn)后生無可戀、一切都拋下的空白,不知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際,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諸事不縈,說不定反合于天地大道,不敗帝心的極端受大自然溫養(yǎng)轉化,而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一念瓦解卻不失帝心,這正是金貔朝公孫氏數(shù)百年來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無數(shù)英雄豪杰念茲在茲的解答。
“破而后立”夠難了,只是誰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數(shù);就算知道了,敢嘗試的又有幾人?望著掌間黯淡的殘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雜陳。困擾著老祖宗的偌大難關,在他一個了無生趣的不肖后人身上,得到一個不知所謂的答案,不能算是圓滿。
直到多年后,長孫旭這個誤打誤撞的異姓傳人出現(xiàn),徹底解決困難的關鍵,才又露出一絲曙光。長孫旭遭異蟲入體,纏入帝心的一念,即為“求存”二字。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會時刻處于逼命之危,求生念頭無以激發(fā),不成執(zhí)守。偶遇艱險,或能激起強烈的求生意志,一旦危機解除,念頭消淡,怕帝心還不及結成,是以從來都不在考慮之列。日九獄龍入體,隨時有喪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結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語。
即使心念強大,若無刀皇以內(nèi)力為他鎮(zhèn)壓獄龍、推動交競,光憑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待結成帝心,危機稍減,帝心卻未隨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孫一族追索數(shù)百年的答案,或許就在少年身上。由“求生”而“全生”,所執(zhí)皆于“活著”二字之上,質(zhì)性卻是由動而靜,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獄龍強大,日九茍延求生,交競的效果極強,功力自然增長迅速;待獄龍被次第削弱,乃至化消,日九對力量本無求索,交競亦隨之減弱,但“想活著”的念頭卻沒有改變。——一念不變,帝心卻逐漸轉化其質(zhì),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或許不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在心底嘆了口氣,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就像當年在荒山上一樣,神智復蘇后,對時間流動的感覺恢復,山越靜,心反而越不能平靜,最終促使武登庸封閉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的泥灶,披著獸皮袍子下了山。山下的城鎮(zhèn)他毫無印象,就連集子里人來人往、萬頭鉆動的熱鬧模樣,感覺都許久未見了。好你個獨孤弋,真干出一番太平景象了??!武登庸忍不住嘖嘖有聲。
鎮(zhèn)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為怪,武登庸很快便賣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還有從山上帶下來的些許土產(chǎn),換了身干凈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發(fā)髭,同土人一打聽,才知他上山不是幾個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載,而是整整五年。獨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謚號“武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
武皇帝盛年駕崩,休說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開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新君崇尚簡約,據(jù)說都城入夜禁火,風月場無不乖乖歇業(yè),打定主意先躲個三年,以免犯在剛繼位的圣明天子手上。
除了燈紅酒綠的事業(yè)頗受打擊,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龐大的建城工程已邁入第四個年頭,百工興盛,朝氣蓬勃,堪為天下五道之表率?!啊F(xiàn)在的皇帝是哪個?”武登庸連問幾人都無有結果,誰敢擅稱天子的名諱?就算知道,也不敢說??!弄不好要殺頭的。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見城郭處,總算問明京中景況,及獨孤弋生前死后諸事。
“獨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鋪里,初老的虬髯漢子逕轉著粗陶茶盞,面色陰郁:“你好大的膽子啊?!?/p>
“師父,那時蕭老臺丞已貶去白城山了罷?”長孫旭忍不住問?!澳趺礇]先去找他,問問太祖武皇帝是怎么死的?”
如果他去了的話,只有兩種可能。耿照心想。一是被蕭老臺丞說服,按欽天監(jiān)所提的文檔,太祖武皇帝駕崩當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十多道,整日不斷;地下土龍翻身,在都城里釀成巨禍。
正修筑不久的城墻北段轟然倒塌,壓死了幾百人,不多時城中起火,燒掉舊城區(qū)達千余戶。若非午后暴雨忽至,只怕牽連更廣,死傷更慘。但土龍翻身遇著暴雨,城郊寶塔、屠蘇兩座小山發(fā)生嚴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轉瞬間吞沒了幾處小聚落,民間盛傳:其中還包括了武皇帝最后的葬龍?zhí)帯!耸菬o法擊敗獨孤弋的,唯天可收。
另一種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獨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說,又無法說服蕭諫紙加入,雙方因而決裂,從此形同陌路。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沒有真的說出口。武登庸嘆了口氣,笑意苦澀?!拔矣辛硪惶幏侨ゲ豢?。若先去東海,就來不及啦,雖然也不算趕上。終究……是遲了些個。”平望已與五年前大不相同。非因入夜后一片黑燈瞎火,啥也看不見,而是徹徹底底不一樣了?;食切奁鹆顺嵌庾o河,不再是大一點的宅?。凰x開時還是一片荒蕪的城南空地,櫛比鱗次地“長”出園林廣廈,新朝權貴具都集中在此。往東的公署區(qū)里還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為出,不欲浪費,御筆一批,改成了武登國驛,讓封國駐京官員可以在此辦公,人皆以為通情達理。
武登庸毫無興趣,乘夜?jié)撊氤悄献畲蟮囊惶幐?,悄無聲息避過人跡,來到一間大屋里。服侍湯藥的侍女前腳剛走,榻上老人僅著單衣,雙頰微凹,原本嚴峻的面容在搖曳的燭火下更添陰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畢竟連天下無敵的獨孤弋都死了,只那份嚴苛依稀曾識,病魔亦無法稍稍摧折。老人同蕭諫紙不一樣,武登庸確定他不會武功,但他仍于武登庸坐落榻緣的同時睜眼,不知是睡眠太淺,抑或感應危機。
“是……是你?!秉S濁的眼瞳微瞠,不若蕭先生逼人,卻有股教人頭皮發(fā)麻的苛烈。武登庸曾以為酷吏都該長成這樣,澹臺家一直到滅亡為止,朝上都無如他這等氣勢之人,那些軟弱腐敗的王犬比起老人,簡直是新炊的饅頭?!澳阋窃傩奶撘稽c,我便直接下手了?!?/p>
武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陶五爺?”陶元崢并不怕他,輕哼一聲,冷冷迎視。
“……是蕭諫紙叫你來的?”
“你既這么說,我就不問蕭先生怎么了。看來沒事?!?/p>
武登庸斂起笑容,直勾勾盯著他,目光如刀?!澳阆蛱旖枇四懩模瘴?。我怎就沒看出來,你是能下手弒君的貨色?”
“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懼!”面色灰敗的老人一拂袖,差點踉蹌滾落,瘦臉上罕見地漲起些許血色,恚怒已極。
“你個棄國遁走的可恥懦夫,豈敢對本朝宰相如此說話?”武登庸端詳著他氣急敗壞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霸瓉砟憔褪沁@么對良心交代的,陶五。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謀了?”
老人咳聲漸止,眥目閉口,一時無言以對,口鼻中發(fā)出夾著痰聲的混濁吐息,陰冷眸光極是不善。“我們都很清楚,獨孤弋不會平白死去。最后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說不定,但那日他為何單槍匹馬,一個人出得城去?打獵?獨孤弋從來就不愛打獵!有那個工夫,他寧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溫柔鄉(xiāng)里。這事是誰干的,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的意思?!碧赵獚槻挥q解。
比起口舌之爭,他更想知道這位刀法天下第一,在獨孤弋死后極可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神功侯,意欲何為?武登庸無意與他啰唣,冷冷問道:“密山王呢?”“自……自是在密山國?!碧赵獚槢]好氣回答?!澳怯饻Y王呢?”陶元崢閉口不答,強睜的黃濁眼瞳恍若夜獸,總之沒點像人。
密山王是大陶后為獨孤弋所生的皇長子,也就是陶元崢的親外孫。獨孤弋受封鎮(zhèn)東將軍,返回東海后,與蕭諫紙展開了對獨孤閥內(nèi)的奪權行動,明爭暗斗之下,終以獨孤執(zhí)明大敗虧輸、吐血身亡作結。斗倒獨孤執(zhí)明容易,要終結百年名門獨孤閥卻難。
按蕭諫紙謀劃,獨孤弋本是庶長子,血脈無庸置疑,獨孤執(zhí)明不孚人望,門中一直有不服的聲音,若非礙于世子獨孤容的賢名,早給人翻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樂而不為?故要阿旮極力拉攏門中勢力。獨孤閥中最早看出此一節(jié)的,卻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
獨孤執(zhí)明貪生怕死,好色吝嗇,本就是獨孤容的絆腳石。萬料不到獨孤弋橫空出世,武功之高駭人聽聞,還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順,又有蕭諫紙為智囊,在京城收攏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獨孤弋,閥內(nèi)風向丕變,突然間“野種”之說無人再提,敢情庶長子也是長子,一般的能總領一門。既然對付不了,就只能捐棄成見,傾力合作了。
獨孤弋似乎天生具備了某種能力,總能使人讓他。公孫氏的武登庸、韓閥的韓破凡,都在形勢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況下,拱手將大位讓了給他。殊不知開風氣之先還不是這兩位,而是獨孤閥原本的正牌世子獨孤容。在陶元崢主導下,獨孤容率府鎮(zhèn)上下,承認了獨孤弋的家主地位,閥內(nèi)最大的反動勢力直接向獨孤弋輸誠,東海道避免了可預見的血腥風暴,一躍成為日后央土大戰(zhàn)中的頭號霸主,搶下問鼎王權的資格。
做為訂盟的象征,獨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崢的長女,并為四郡文士大開幕府之門,替日后治理天下的雄圖預作準備。陶氏以美貌和知書達禮著稱,獨孤弋對美女向是來者不拒,盡管他始終待陶氏不咸不淡,兩人倒是在成親的第二年迎來了未來的家主繼承人;算算時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種。獨孤弋對這個嫡長子,并沒有表現(xiàn)出初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對待孩子的母親。
王朝建立后,名為獨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沒能享受天下母儀的光環(huán)太久,不到兩年便郁郁而終;為區(qū)別嫁與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后,百姓都管叫“大陶后”。在武登庸的印象里,密山王寔是個安靜的孩子,很少看見父親,偶爾見著也無法消受父親的粗魯言行,更別提父親周圍那幫酒汗熏天的武將。他母親則有著揮之不去的憂郁,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被丈夫冷落,也不像為獨孤弋的風流感到委屈,而是來自更深、更不可言說之處。
封為羽淵王的次子叫獨孤寘,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對獨孤弋的風流韻事毫無興趣,沒聽說過羽淵王生母的事,料想不是蕭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隱瞞,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處。他離開時羽淵王還未滿周歲,朝野上下無人關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
獨孤弋于去歲駕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獨孤寔已滿十六歲,就算這五年間獨孤弋未立密山王為太子,這年紀也絕對能繼位,連“幼君”都稱不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強有力的中樞,獨孤容也該自任攝政,命陶元崢等文武大臣輔弼才對;兄終弟及的惡例一開,此后豈有寧日?這是赤裸裸的篡奪,毫無疑義。獨孤容行此逆舉,必容不下兄長的血脈。若不將獨孤弋的子嗣們清掃一空,日后有心人借此擁立,欲爭從龍之功,白馬朝將陷大亂。
密山王乃大陶后所出,是陶元崢的外孫,人說“虎毒不食兒”,故武登庸質(zhì)問時,老人能毫不心虛答以“在密山國”;羽淵王既與陶氏無有瓜葛,獨孤容斬草除根之際,老人不知是出言勸阻,還是推波助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