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間,含光寺的慧明和尚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道觀,揚(yáng)聲道:“林觀主,貧僧有事與你商量。”
“什么事?”林淡并未起身相迎。
慧明徑直走進(jìn)偏殿,看見擺放在桌上的幾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目中不禁流露出垂涎之色。某些時候,他還真是羨慕這些火居道士,可以隨意喝酒吃肉,還能結(jié)婚生子,哪像他們這些大和尚,必須嚴(yán)守清規(guī)戒律。
心中有些不爽利,慧明的語氣就變得更差了,勒令道:“貧僧出一百兩買下你們的道觀,限你們?nèi)熘畠?nèi)搬出去。喏,銀子貧僧已經(jīng)帶來了,你點(diǎn)點(diǎn)吧?!?/p>
“不賣?!绷值届o開口。
“你說什么?”慧明橫眉怒目。
“我說我不賣?!绷值畔峦肟?,逐字逐句重復(fù)。
“你,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你可知道,王爺要在此處定居,需得擴(kuò)建寺廟,你擋的不是含光寺的路,是王爺?shù)穆?,你等著王府的管家親自來找你談吧!”慧明虛張聲勢道。
“好,我等著。”林淡知道瑾親王住在山腳下的農(nóng)舍,并未在含光寺,又豈會被慧明的話唬???再者說,她看得出來,那位瑾親王絕非仗勢欺人之輩。
慧明似乎從未受過這等閑氣,指著林淡的鼻子大罵,渾身的肥肉都在發(fā)抖,然而林淡根本不搭理他,拿起碗筷繼續(xù)吃飯。姚碧水嚇得肝兒顫,心想要不要低個頭,道個歉,卻見許苗苗竟也學(xué)著林淡的樣兒,只管吃飯,未曾皺眉,便也安定下來。
慧明氣得快厥過去了,偏在此時,永信侯夫人帶著女兒走進(jìn)來,冷笑道:“我當(dāng)是誰在這兒潑婦罵街,走進(jìn)來一看竟是個和尚!和尚不是最喜歡標(biāo)榜與人為善嗎?怎么對著幾個弱女子如此蠻橫無理?含光寺乃堂堂國寺,就是這個氣度?”
慧明和尚見來者是永信侯夫人,頓時嚇得臉都白了,連忙雙手合十為自己辯解,又念了一些云山霧罩的經(jīng)文,然后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看著他胖成球的背影,永信侯夫人不屑道:“含光寺近日所為越發(fā)出格,怕是再過不久上頭就要整治了。他們占著山下幾萬畝地,吃著滿城百姓的供奉,卻不事勞作,又大肆招收僧侶,與朝廷搶奪勞動力,這是在找死呢!”
林淡并未搭腔,只是讓姚碧水收了餐桌,擺上兩個蒲團(tuán)。
永信侯夫人和劉玉潔跪坐在蒲團(tuán)上,述說她們的近況。
“侯爺已經(jīng)大好了,每天可以吃三頓飯,身體越來越壯實(shí)。我家玉潔再未被邪祟入體,您看,她臉色比以前紅潤多了吧?對了,您送給她的符菉,上面的字兒今天忽然消失了,您看看?!庇佬藕罘蛉水吂М吘吹胤钌弦粡埧瞻追?。
林淡把符紙扔進(jìn)火盆里燒掉,徐徐道:“無事了,那邪祟已除?!?/p>
緊張不安的劉玉潔立刻俯身叩頭。
“誦經(jīng)之事絕不能停?!绷值俅胃嬲]。
“信女定然遵照仙長吩咐,日日誦經(jīng)不輟?!眲⒂駶嵳Z氣虔誠地說道。念了半個月的經(jīng)文,她的心情竟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耳邊再也聽不見丈夫的風(fēng)流韻事,心中再也不會為他煩亂絞痛,這樣的日子與前段時間的瘋魔比起來,簡直有如天堂和地獄的差別。她是瘋了才會再讓自己陷入泥沼!
林淡滿意地點(diǎn)頭,正準(zhǔn)備再為劉玉潔取一卷道經(jīng),卻聽永信侯夫人小聲說道:“仙長,您明日有空嗎?”
“所為何事?”林淡抬眸看她。
“蔡國公府的小公子撞邪了,具體情形信女也不清楚。您若是有空,信女就跟國公府的大夫人說一聲,她明日會親自來拜會您?!?/p>
“那便讓她來吧?!绷值€未徹底打出名聲,自然不會把送上門的權(quán)貴往外推。蔡國公雖然早已仙逝,但他的嫡長子扶持小皇帝上位,有從龍之功,得以不降等承襲了爵位,也算是朝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永信侯夫人口中的小公子應(yīng)該就是這位新任蔡國公的幺兒。
得了準(zhǔn)信,永信侯夫人不禁大松了一口氣,又求了幾道安神符,這才帶著女兒離開了。
翌日,那位大夫人果然如期而至,卻只是跪坐在蒲團(tuán)上哭,什么話都不說。林淡問不出東西,不禁有些無奈:“既然夫人不便開口,那么我就隨您下山一趟吧?!?/p>
“多謝道長!”大夫人感激涕零地爬起來,順手扶了林淡一把,謙和的態(tài)度實(shí)在看不出她是蔡國公的正妻。
一行人乘坐馬車到得國公府,萬沒料到蔡老太君竟然親自來側(cè)門迎接,臉上滿是焦急:“這位就是林道長嗎?哎呀,果然是仙風(fēng)道骨、不同凡俗!快快快,快請進(jìn)!”
老太君本想把客人帶入正院喝幾盞茶,盡到禮數(shù),再領(lǐng)她們?nèi)O兒的小院探視,卻沒料林淡十分雷厲風(fēng)行,當(dāng)即就擺手道:“老太君不必客氣,先帶我去看一看貴公子。救人如救火,片刻也耽誤不得?!?/p>
最后這句話真是說到老太君心坎里去了,她連忙把人往前院引,感激道:“多謝道長體諒!我那孫兒真是撞了邪了,那模樣我見了都害怕!前一陣兒,含光寺的和尚來我家做了一場法事,無用;后來我又請了幾位太醫(yī)會診,也無用,如今只能指望您了!”
林淡扶著老太君的手緩緩邁步,未置一詞,到得蔡公子所在的院落,看清他的模樣,才明白為何大家都那般恐懼,只因他的雙手從指間到胳膊肘,全都脫了一層皮,青色的血管在鮮紅的血肉中脈動,叫人看了頭皮發(fā)麻。
蔡老太君和大夫人走進(jìn)屋內(nèi),看著蔡小公子的雙手落淚,而蔡小公子卻像無事人一般,笑嘻嘻地對身旁的丫鬟吩咐:“我想喝水。”
丫鬟連忙給他喂了一口水,他舔舔鮮紅的唇,露出一個俊朗的笑容。
許苗苗和姚碧水看見面如冠玉、貌若潘安的蔡小公子,俱是一呆,唯獨(dú)林淡的眉頭差點(diǎn)擰得打結(jié)。她壓了壓內(nèi)心的異動,緩步走進(jìn)去,視線一掃便發(fā)現(xiàn)桌角和地面掉了很多皮屑,有的還連著一點(diǎn)碎肉和血絲。
蔡小公子的雙手已經(jīng)沒了皮膚,林淡不能為他把脈,而且她也完全不想為他把脈。
蔡老太君見她只管盯著孫子看,臉色十分陰沉,卻并未有什么動作,忍不住催促道:“道長,您說我孫子這是什么情況?您應(yīng)該有辦法吧?他手上的皮若是再爛下去,指不定會蔓延到全身,這叫他怎么活呀!”
“稍等?!绷值c(diǎn)燃一張符紙。
少頃,屋內(nèi)的人竟都恍惚了,而且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哈欠,恨不能立馬找張床好好睡一覺。唯獨(dú)蔡小公子精神抖擻,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問道:“你就是王夫人口中所說的活神仙?你真能驅(qū)鬼?世上有鬼嗎?”
“有?!绷值o靜看著他。
“是嘛?我也覺得有鬼,那樣才好玩呢!”蔡小公子瞇眼笑了笑。
許苗苗和姚碧水受到他的感染,臉上也都露出微笑的痕跡,唯獨(dú)林淡半點(diǎn)表情也無,緩緩走到門外,查看各處花壇。其中有兩個花壇的草木長得格外茂盛,花兒開得也很艷麗,另一個花壇的草木卻長勢一般,臨到夏末甚至有些枯萎。
林淡分別捻起三個花壇的土,置于鼻端嗅聞,又洗凈雙手,走向蔡小公子的書房。蔡老太君和大夫人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并未阻止。既然是來驅(qū)邪的,自是要讓她把各處都看一遍。
蔡小公子并未跟隨,只是站在臥室的窗邊,笑吟吟地望著。
走入書房后,林淡仔細(xì)查看蔡小公子所作的文章,又盯著掛在墻上的幾幅色彩艷麗的畫看了很久。其中一幅畫名叫《殘荷》,大片大片的墨色和灰色占據(jù)了視野,還有一幅畫名叫《殘陽》,滿紙都是血紅,雖然瑰麗,卻也灼目。
林淡拿起蔡小公子閑時所作的文章,逐字逐句閱讀,蔡老太君耐心等待著,大夫人卻有些心神不寧,不由忐忑地問道:“道長,您可曾看出什么來了?我家是不是也像忠勇伯府那般被邪祟入侵了?”
林淡搖搖頭沒說話,她的沉默不知戳中了大夫人哪一根脆弱的神經(jīng),竟叫她抹著眼淚嗚咽起來,哀求道:“老太君,既然道長看不出問題,不如您讓兒媳婦帶著毅兒回老家去吧!許是這宅子有問題,與毅兒相克,離開便好了。”
老太君十分不舍,卻也心生動搖。
“我不回老家!再過幾個月便是科舉考試,娘親,您難道不為我的前途著想嗎?”蔡小公子不知何時站在門外,總是蕩著微笑的臉已完全冰冷。
老太君又動搖了。
“娘,您別聽他的,是科舉重要還是他的命重要,您要想清楚呀!”大夫人苦苦哀求。
聽到此處,老太君把心一橫,點(diǎn)頭道:“好,那你們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吧,否則到了秋日天天下雨,怕是會弄濕他的手,叫他病得更嚴(yán)重。”
大夫人聞言大喜,連忙領(lǐng)著幾個丫鬟去收拾東西,已然完全把前來驅(qū)邪的林淡拋到了腦后。
蔡小公子眼珠一轉(zhuǎn),高聲道:“我不能走!再過兩月就是祖父的三年祭,也是咱家除服的日子,作為孫兒,我怎么能缺席?”
老太君下定決心就不會更改,連連擺手:“走走走,你祖父若是在天有靈,定會原諒你。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蔡小公子歪纏了一會兒,見祖母并未動搖,忽然似想起什么,竟帶著笑跑了,完全不再抗?fàn)帯?/p>
林淡冷眼旁觀,眉頭緊皺。老太君本就不太相信她的神通,見她看不出問題就包了五十兩銀子,將她送到二門外,又說了一些客氣話。林淡將銀子退回去,慎重道:“老太君,我奉勸您立刻將小公子送走,否則不出幾日,您與大夫人之間必要死一個?!?/p>
“你說什么?”老太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說,您若是不把您這位孫兒送走,您與大夫人必然要死一個。”林淡加重了語氣。
老太君舉起拐杖便朝林淡砸去,恰好來給母親請安的蔡國公聽見這席話,立刻命家丁把三人攆了出去,胡須一抖一抖的,顯然是氣得狠了。永信侯推薦的都是些什么人呀,竟張口閉口詛咒娘親和妻子,他定要找永信侯討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