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猶豫著開口：“所以長公主的意思是……我得給陛下一個臺階下？”
“那當然?！遍L公主轉動著手中的團扇，垂下眼眸，神色間帶了幾分冷意：“這罪若逃不了，你衛(wèi)家不妨認下來?！?/p>
楚瑜不言，她輕皺起眉頭，認真思索。
將罪認下來，定了的案子再翻，那就太難了。如果長公主的確是誠意獻計，那這叫兵行險著?？墒侨糸L公主本就是想害衛(wèi)家……
楚瑜認真縷清長公主在此事中整個立場，看著她猶豫，長公主也明了她在想什么，抬起團扇，輕輕點在她額間，輕笑道：“或者，你認下來?！?/p>
楚瑜抬起頭來，盯著長公主。
這一次，她卻是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楚瑜認下來，和衛(wèi)韞認下來，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楚瑜在華京，和華京眾人、和皇帝一樣，是根本不知道戰(zhàn)場情況的人，她認，其實并不代表任何事。未來一句輕飄飄“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可輕易翻供。
可衛(wèi)韞認就不同了。他是衛(wèi)家如今唯一的男丁，也是戰(zhàn)場上唯一活下來的衛(wèi)家人，他的每一句話，都有著足夠的分量。
長公主的意思，楚瑜總算是明了。如今皇帝不可能直接放了衛(wèi)韞，因為他需要衛(wèi)家認下這個罪，他不能讓天下人看出他心虛，他下了決心要保住太子。然而皇帝也并不是真心要用犧牲衛(wèi)韞，犧牲死掉的人的名譽沒什么，可真要讓衛(wèi)韞送命，皇帝還是狠不下這個心來。無論如何說，衛(wèi)家是替大楚死的，是替皇族擋刀，于情于理，皇帝都不敢讓衛(wèi)韞死。
衛(wèi)家畢竟是忠臣良將，無論是為了衛(wèi)韞的才華還是祖上的忠臣，皇帝都無法真的看著衛(wèi)韞去死。
而且，衛(wèi)韞年紀小，如果讓他活著，掌控衛(wèi)家在北方的勢力，皇帝還好操控一些。如果衛(wèi)韞死了，衛(wèi)家真的蒙受不白之冤，到時候北方衛(wèi)家殘存的勢力拼死反撲，這絕不是皇帝想要的結果。
所以楚瑜想要救衛(wèi)韞，就要給皇帝一個臺階，給皇帝一個越過法理放掉衛(wèi)韞的理由。
“我明白了。”
楚瑜點頭，展袖作揖，頭觸地面，同長公主恭敬道：“我即刻回去，帶著我衛(wèi)家的牌位去宮門前，求陛下召見。”
之前擔心她沒有先找皇帝就這樣做，在皇帝眼里有脅迫之嫌，如今來看，皇帝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脅迫。
楚瑜抬頭看向長公主，真誠道：“屆時，還望長公主周旋一二?！?/p>
“你放心，”長公主眼里帶了冷意：“太子那邊的人，我會幫你擋著。只是如今太子做的事兒，你可要記在心里，記好了！”
“公主放心。”
楚瑜忙道：“太子如此行事，我衛(wèi)府絕不會忘?！?/p>
長公主點點頭，再沒多說，她似乎是乏了，微瞇了眼睛。楚瑜見她不愿再多說什么，便告退下去。
回到衛(wèi)府，她將蔣純找了過來，蔣純正在給柳雪陽回信，如今柳雪陽已在蘭陵安定下來，詢問蔣純情況如何，蔣純剛寫完信，就聽楚瑜來找，蔣純趕忙趕了過來，見楚瑜正在換衣，便道：“這是打算去哪里？”
“你吩咐下去，讓府中老少跟我去祠堂抬了靈位，跪到宮門口去?！?/p>
蔣純愣了愣，有些疑惑道：“這又是做什么？”
“我同長公主談過了，”楚瑜壓低聲音：“陛下如今并不想殺小七，只是下不來臺，我們這就去給陛下遞梯子?！?/p>
聽得這話，蔣純很快反應過來，冷聲點頭道：“我這就去?！?/p>
說著，她便轉過身去，急急入了后院，通知了府中上下統(tǒng)一換好干凈的孝服后，便集中在了院落之中。
楚瑜到達院中時，看見蔣純、謝玖、姚玨、張晗、王嵐都在。
楚瑜沒想到她們也會來，不由得有些詫異，然而片刻后，她便笑了：“未曾想這一路，還能得諸位隨行?！?/p>
“最難的路都陪你走了，”謝玖神色平淡：“最后這一程，走了又何妨？”
“就當我們倒霉吧。”姚玨冷笑：“攤上這死鬼，又能怎么辦？”
“都已經(jīng)留到現(xiàn)在了，”張晗嘆息出聲：“那便多留一會兒吧，能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少夫人盡管吩咐就好?！?/p>
“少夫人……”王嵐怯怯出聲，正還想說什么，楚瑜便道：“小六你就別去了，你還挺著肚子，多少要為孩子著想?！?/p>
“我還是去吧，”王嵐苦笑起來：“他生前就是諸位哥哥嫂嫂在哪里，他就要帶著我往哪里湊，如今這時候，他若知道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怕是會生氣。到時候我便站在邊上，也不會多事兒的。”
楚瑜抿了抿唇，蔣純上前道：“她若不去，怕是心里更難安定下來。”
楚瑜想了想，終于是點頭道：“那管家好好照顧六少夫人?！?/p>
說完之后，楚瑜便同眾人道：“等一會兒，焚香禱告之后，我等便端著靈位前去宮門前，求陛下將小七放回來。小七若還待在牢獄之中，怕是人便留在那里了。我等既為他的長輩，便該代替家人護著他，諸位，”她揚手道：“且行吧?！?/p>
說完之后，她領著眾人來到祠堂前，眾人焚香凈手后，她帶著眾人跪在祠堂之中，她在第一排，剩下五位少夫人在第二排，一行人舉香叩首后，楚瑜上前去，抬起了衛(wèi)忠的靈位，又讓管家捧起了衛(wèi)珺的靈位跟在她身后，后面的人便一一取過自己的夫婿，等再往后，就按著順序帶走其身份相應的靈位。
衛(wèi)家四世一百三十二人，楚瑜帶著靈位走出衛(wèi)府大門，其他人列成兩排跟隨在后，白衣如雪，唯有手中靈牌黑得刺目。
他們浩浩蕩蕩朝著宮門走去，所過之處，眾人無不側目。
來到宮門前時，看到那一片白色，守住宮門的侍衛(wèi)便心里有些發(fā)虛，在楚瑜來到門前時，侍衛(wèi)們驟然拔刀，提著聲音道：“來者何人？！”
“鎮(zhèn)國侯府世子妃楚瑜，攜衛(wèi)府四世生死諸君而來，求見陛下！”
聽到這話，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長官上前來，恭敬道：“少夫人可有入宮圣旨？”
“無?！?/p>
“那，”長官有些遲疑：“少夫人何不讓人通稟后，得陛下召見再來？”
“若陛下肯見，妾身又何須如此？”
楚瑜抬眼看向對面憨厚的漢子，微微一笑：“此事妾身知道大人難做，妾身并非為難大人，只是勞煩大人通稟陛下，”說著，楚瑜便捧著靈位，雙膝跪了下去：“衛(wèi)家滿門，不見陛下，便是跪在此處化作風中石，亦不會歸?！?/p>
楚瑜一跪，后面人便跟著跪了下去，浩浩蕩蕩一大片，白的衣，黑的靈牌，看上去整整齊齊，如浪潮一般蕩漾跪下時，震得人心為止發(fā)顫。
那長官猶豫了片刻，終究道：“那……容下官向陛下稟報。”
長官說完之后，便轉身進了內宮，衛(wèi)家眾人就這么跪在地上，王嵐坐在馬車里，抱著衛(wèi)榮，從車簾里看著外面，頗為憂心。
今日艷陽高照，倒也算個好天氣，衛(wèi)府一百多人跪在這里，倒也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只見秋日陽光落在眾人身上，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那長官說是進宮去詢問天子，卻是去了之后再沒回來?？沙ひ膊辉谝?，今日擺了這么大的架勢，就是為了給天子的臺階鋪得高一些，若是如此，那自然是聲勢越浩大越好。
楚瑜往宮門口一跪，這消息立刻傳遍了華京，然而所有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盤算，都等著宮里那位的消息，一言不發(fā)。
等到第二日清晨，大臣開始陸續(xù)上朝，楚瑜卻還是堵在那宮門口。最先來的丞相舒磊一看這架勢，立刻放下車簾，同侍從道：“換一個門，不從此處入?！?/p>
侍從有些疑惑，轉頭看向舒磊：”大人，這是為何？”
“英烈在此，我等又怎可搶道？”
舒磊瞪了侍從一眼：“我走側門就行?！?/p>
有了舒磊開這個頭，所有人到宮門前，都繞道而行，直到謝太傅到時，他停下來，隨后來到楚瑜面前。
“衛(wèi)少夫人……”
謝太傅嘆息出聲：“您這又是何必？”
“衛(wèi)家唯一的血脈尚在獄中，我身為他長嫂，又怎能安穩(wěn)坐于家中？”
楚瑜抬眼看向謝太傅，她已經(jīng)跪了一天一夜，面色有些憔悴，謝太傅張了張口，想說什么，最后卻只是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p>
說著，他搖了搖頭，負手從宮門進了宮中。
楚瑜抬頭看著謝太傅的背影，明了了謝太傅的意思。
跪的時間還太短，還配不上這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她閉上眼，沒有多說。
朝堂之上沒有任何人提起這事，直到最后，御史臺一位年輕的陳姓大臣終于忍不住開口出了聲：“陛下，衛(wèi)家如今滿門老小都在外跪著，衛(wèi)家乃四世三公忠烈之家，哪怕衛(wèi)忠犯下滔天的罪過，也不能這樣對這樣的忠義之家啊！”
聽到這話，曹雄便站了出來，怒道：“陳大人此言差矣，七萬人馬豈是兒戲，按照老夫之言，今日衛(wèi)忠犯下的罪過，哪怕抄家滅族，亦是足夠的！”
“曹大人未免太過逼人，”那陳御史漲紅了臉：“哪怕是民間犯法，亦有留養(yǎng)之法。如今衛(wèi)韞乃衛(wèi)家唯一的血脈，莫說衛(wèi)韞還未認罪，哪怕是認罪了，也應是照顧母親至善終之后，再來接受懲處。此乃人倫之理，曹大人之想，著實過于殘暴了！”
曹雄聞言大怒，和陳御史當庭吵了起來。然而兩人也算不上什么實權人物，吵了一早上后，此事也就罷了。
楚瑜聽聞了此事，她知道，此事在朝中越吵得大、吵得急，那離陛下一份“滿意”，也就越近了。
楚瑜并不著急，安安穩(wěn)穩(wěn)跪著。
頭一天艷陽高照，第二日就陰雨綿綿，體力不好的，開始陸續(xù)倒下，便又人抬了回去，只留一座靈位，繼續(xù)陪伴著眾人。
待到第三天早上，太陽又辣又毒，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而朝堂之上，為衛(wèi)家爭執(zhí)的人也越來越多。
待到第四天，暴雨，跪著的人也只剩下了一半。這一日，長公主也來了，她從華麗的鳳車上走下來，輕輕瞄了楚瑜，隨后朝著楚瑜拍了拍肩。
楚瑜感覺暴雨落在她身上，她整個人仿佛是被千金捶打。
她艱難抬眼看向長公主，長公主卻是含笑說了句：“別擔心，衛(wèi)韞馬上就回來了?！?/p>
說著，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將發(fā)挽到耳后。
“本宮要打的仗，便從來沒有輸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