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顧楚生
楔子:
顧楚生聽見下雨的聲音,他站起身來,停在窗戶邊上。
如今他近花甲之年,身子骨早不如前,這場夜雨有點冷,他忍不住輕咳出聲。
顧顏青走進(jìn)來,看見他站在窗前,忍不住道:“父親,你怎么又開窗了?”
顧楚生笑了笑,他神色溫柔:“今夜雨下得好。”
顧顏青嘆了口氣:“您還病著,便別看夜雨了?!?/p>
顧楚生沒說話,他笑著走到案前,端起藥碗,小口小口抿著。
“德州的水患如何了?”
“父親,”顧顏青有些不開心了,“您就別操心這些了,好好養(yǎng)病吧!”
顧楚生輕輕咳嗽,他搖了搖頭:“放不下心,總想問著?!?/p>
“您啊,就是差個枕邊人,”顧顏青有些無奈,“父親,母親已經(jīng)去了這么多年了,您也該放下了。您找個人吧,老的少的,有個人陪著就好?!?/p>
“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事?”
顧楚生輕聲叱喝,顧顏青忍不住爭辯:“父親,我孩兒都會叫爹了。”
“那你也是我兒子?!?/p>
顧楚生立刻反駁,顧顏青還想說什么,顧楚生突然打斷他。
“行了,我知你要說什么。只是顏青,”他聲音平和,“這世上所有事都能將就,唯感情不能?!?/p>
“若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就什么都別拿。”
顧顏青急切想要反駁,卻在觸及顧楚生表情時停下來。
顧楚生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回憶,他神色溫柔:“而且,我已得到過,便不強(qiáng)求了?!?/p>
“我這輩子還有太多事兒要做,我記著她,便已經(jīng)夠了?!?/p>
【1】
顧楚生對于楚瑜最初的印象,來源于楚錦。
顧楚生還懷在娘胎里時,他父親從蘭州太守升任為工部侍郎,回京路上,他們遇到一群山匪,她母親受驚產(chǎn)子,危急之下,是楚建昌路過相救,他們一家人才保得平安。顧楚生的父親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當(dāng)下許諾,日后顧楚生就是楚家半子,為他取名楚生,其意為,為楚家而生。楚建昌被顧楚生父親所感動,于是顧楚生剛剛出生,兩家就定了姻親。
顧楚生出生后不久,謝韻便有了身孕,而后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兩位都是女孩。當(dāng)時戰(zhàn)亂,楚建昌戰(zhàn)場上為鎮(zhèn)國候擋了一劍,衛(wèi)家為了感恩,便與楚家定下親事。衛(wèi)家定親,顧家自然不敢爭搶,最后便定下來,嫡長女楚瑜與衛(wèi)世子衛(wèi)珺定親,次女楚錦與顧楚生定親。
外面盛傳,楚家這兩門頂好的親事,都是楚建昌用命換來的,這倒也不假。
因為考慮到衛(wèi)家乃將門世家,顧家書香門第,于是楚家將兩個孩子分開來養(yǎng),楚建昌帶著楚瑜在西南邊疆長大,生于詩書之家的謝韻則帶著楚錦在華京長大。
西南那時戰(zhàn)亂頻繁,孩子又受不得車途勞頓,于是楚瑜整整十二年,一直在邊塞,不曾回來。
十二歲之前,顧楚生沒有見過楚瑜。他年幼時身子骨不好,總是在家里喝藥,唯一的玩伴,也只有楚府的楚錦。他們兩從小就知道,未來他們會是夫妻,于是楚錦很照顧他,會為他熬藥,會給他擦汗,會甜甜叫他:“楚生哥哥?!?/p>
而這一聲稱呼,也會讓顧楚生牢記自己生來的責(zé)任——他是楚家的半子,為楚家而生。
于是他從小把楚錦當(dāng)成自己的妻子來照看,縱使年幼時,他尚不懂得妻子該是怎樣。
那時候楚瑜雖然不曾回家,但楚家卻都是楚瑜的傳說。每一次楚建昌和楚臨陽回來,都會和家里說這個嫡長女,而謝韻掛著這個嫡長女,哪怕楚臨陽和楚建昌走了,也會把他們說的事兒拿出來,反反復(fù)復(fù)說。
例如楚瑜性格爽朗,武功高強(qiáng),例如有勇有謀,善良機(jī)敏。
夸得久了,楚錦便十分討厭楚瑜,常常同顧楚生說:“我姐姐啊……就是個鄉(xiāng)野村婦,蠻人?!?/p>
后來長大些,楚錦學(xué)會了繞彎子,便換了詞兒道:“我姐姐啊,性格率直,只知道舞槍弄棒,日后到華京來,也不知道會吃什么虧呢?!?/p>
楚錦心中九曲十八彎,顧楚生又何嘗不是七巧玲瓏心?哪怕?lián)Q了詞兒,他心里也明白楚錦的意思。小女兒家的心腸,小小的惡毒,他并不介意。
反正,他是楚錦的丈夫,護(hù)著楚錦,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2】
他懷著對楚瑜的敵意,一直到十二歲。
十二歲時,他隨著父親來了西南邊疆,他父親主持西南一項防御工程的修建,他就跟著來學(xué)點東西。
他和他父親到的那天,是楚建昌親自來迎接,那時還是清晨,遠(yuǎn)遠(yuǎn)見得鵲飛山月帶曙光,光落下之處,是一支隊伍,為首的是楚建昌,身后跟著兩位少年,一位年長些,穿著黑色勁裝,他揣測著當(dāng)是楚臨陽,而另一位……卻是一位姑娘??瓷先ナ欢q的年紀(jì),穿著紅色的勁裝,頭發(fā)用發(fā)帶高高扎起。
她長得其實很漂亮,和楚錦的漂亮不同,她眼窩很深,睫毛很長,眼睛又大又亮,流淌著華京女子少有的朝氣和明朗,是一種帶著明艷的漂亮,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彼時他剛睡醒不久,穿了一件紅色廣袖華袍,袍子上用金線繡著云紋,頭上戴了玉冠,外面披了一件帶著絨領(lǐng)的白色披風(fēng),貴氣中帶了些許可愛。
他父親帶著他來到楚建昌面前,他規(guī)規(guī)矩矩和楚建昌行過大禮,帶了種少年少有的老沉道:“見過楚伯父,見過世兄,見過……”他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選擇了和楚錦一樣的稱呼,“楚瑜妹妹。”
他見禮時,都會看向?qū)Ψ?,于是在喚著那聲“楚瑜妹妹”時,他那雙漂亮的眼便落在她身上。
少女聽著他喚她,微微睜大了眼,隨后突然一下,就縮到了楚臨陽身后去。
楚家人都有些尷尬,楚臨陽保持著微笑去拉扯楚瑜,壓著聲道:“做什么你?出來!”
“不行不行,”楚瑜脆脆的聲音響起來,“這個小公子太好看了,我怕我嚇到他?!?/p>
顧楚生:“……”
生平第一次,有了被調(diào)戲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太好,于是他想,這果然是楚錦說的,鄉(xiāng)野村婦。
當(dāng)天夜里,他歇在了楚府,西南有著和華京截然不同的氣候,夜里星光璀璨,帶著淡淡花香,有女子在遠(yuǎn)處用他聽不懂的曲子高歌,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忍不住想要撫琴一首,便抱著琴去了院子,剛踏入院子,他就聽見花園里傳來楚瑜的聲音,似乎是在同其他人說話,興奮道:“哎呀你們不知道那顧楚生,長得可俊慘了,我今天一看他,心跳就快起來,他看著我叫我楚瑜妹妹,我突然就懂三娘說的,骨頭酥了半邊是什么意思……”
旁邊女子聽著都笑起來,一個女人抿著唇道:“大小姐,你還小呢,懂個什么呀?”
顧楚生聽著這些女子又開始談?wù)撟约合嗝?,他心里想,果然粗俗?/p>
于是抱著自己的琴,又退回了自己屋里。
隔了幾日,楚瑜便找上門來,她甩著鞭子,大大咧咧道:“顧大哥,我哥說你在屋里也憋壞了,讓我來照顧你,要不我?guī)愎涔浒?。?/p>
顧楚生面上冷若冰霜,楚瑜被這個態(tài)度冷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個,顧大哥,是不是我說錯什么話了?”
“楚大小姐并沒說錯什么,”顧楚生神色平淡,“只是我與大小姐年紀(jì)畢竟不小了,大小姐帶我出游,怕是不妥?!?/p>
“有什么不妥?”楚瑜一臉懵逼,顧楚生斜昵她一眼,頗為鄙夷道:“大小姐連男女之防都不懂嗎?”
“我又沒拉你抱你親你,我怎么和你沒有男女之防了?”楚瑜有些不高興了,皺著眉頭道,“你是我未來妹夫,你還當(dāng)我會看上你不成?”
聽到這話,顧楚生冷冷一笑,卻是不信。他親耳聽到楚瑜對他的非分之言,哪里還會信楚瑜這些鬼話?
楚瑜見他不愿意出去,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道:“不去就不去,那我自個兒去了。”
【3】
楚瑜不帶他去,顧楚生畢竟年少,憋了半個月,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始出去閑逛。他時常見到楚瑜,原因無他,人多的地方,往往有楚瑜存在。
他見過她領(lǐng)著人打馬從街頭飛竄而過,也見過她在校場和人摔跤一身泥濘。他發(fā)現(xiàn)楚瑜這個人,走哪兒都是焦點,而且這個人,真的太熟悉這個城市,吃喝玩樂,都是這個城市最有意思的。于是他開始悄悄跟著她,吃她吃過的飯館,點她點過的菜,去她去過的酒樓,走她走過的路。
他端著華京世家那份架子,過著楚瑜過的日子,竟發(fā)現(xiàn),也頗有滋味。
少女的人生鮮活動人,和華京那些世家貴女一點都不一樣。
而后他也發(fā)現(xiàn),楚瑜對他或許真的也沒什么非分之想,因為楚瑜其實沒多大文化,形容詞極其匱乏,但凡見到一個好看一點的男人,都要和人說“我終于明白什么叫做骨頭酥了半邊”,顧楚生聽得笑起,覺得楚瑜這姑娘,骨頭大概早就碎成渣了。
這樣的女人……
他想了想,還好是衛(wèi)珺娶了,要換做他,怕是早就被這么不安分的女人給氣死。
他愛楚錦那樣的女子,懂規(guī)矩,識大體,擅筆墨,懂音律。
不過——如果楚瑜不是他妻子,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么靈動一個姑娘,似乎也是不錯。
他就這么跟在楚瑜身后,跟了她大半年,偶爾楚瑜和他遇到,也就不咸不淡打聲招呼,喊一聲:“嘿,你在這兒呢?!?/p>
久了,他也會朝她笑笑,偶爾請她喝杯水酒,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他十三歲那年,陳國突襲,徐州城破。
當(dāng)時楚建昌主力不在,楚瑜自個兒一個人出去玩。楚臨陽提著長槍催促他:“你出城去,替我找到我妹妹,帶她立刻退到晏城去!”
他知情況緊急,便帶了披風(fēng),佩著長劍,駕馬沖了出去。
他在荒野上四處尋找楚瑜,徐城破城時,他終于找到楚瑜,當(dāng)時她滿臉茫然,帶了些驚恐慌亂,一個人站在原野上,看著狼煙滾滾的徐城。那一瞬間,他終于覺得,畢竟是個小姑娘。
他朝她疾馳而去,伸出手,高聲道:“楚瑜,上來!”
楚瑜呆呆抬起頭來,看見了他,而后她目光驟然亮起來,高喊出聲:“顧楚生?!”
“上來,”他叫她,“我?guī)阕?。?/p>
楚瑜有那么片刻猶豫,抓上他的手。而后他攬住她,用披風(fēng)將她裹在懷里,訓(xùn)斥道:“出來怎么穿這么點兒?!”
下著雪的天,不怕凍死嗎?
楚瑜這次沒有耍寶,她安靜抱著他,聽著他的心跳聲,馬蹄聲。
他以為她是怕了,便心軟了些,忍不住道:“你別擔(dān)心,我會護(hù)送你去晏城的。你父兄都不會有事兒,我陪著你。”
楚瑜抱著他,好久后,她才低低出聲,說了句“哦”。
【4】
他帶著她跑了一夜,終于護(hù)著她到了晏城。
到了晏城后,她情緒有些低落,他當(dāng)作嚇到了,也沒多想。
后來幾日,他去看她,她都躲著他,他也不知為何。少年脾氣高傲,多被拒絕幾次,也就不去了。誰也不是誰的誰,犯得著這樣被人作踐么?
那時候他不懂,姑娘不喜歡一個人,才能坦坦蕩蕩,若是喜歡了,只能畏畏縮縮。
他畢竟是楚瑜的未來妹夫,楚瑜那樣的性子,哪里容得自己多想什么?
他一直沒有再見到楚瑜,直到回京。回京那天,他特意旁敲側(cè)擊,讓楚臨陽去給楚瑜報了信,然后他想等著楚瑜來送她,心里想著,哪怕只是朋友,楚瑜也當(dāng)來送送他。
誰曾想,他從白天等到黃昏,仍舊沒等到她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氣個什么勁兒,把簾子一放,怒道:“走?!?/p>
他心里想,日后楚瑜來華京,他也絕不去接他。
他說到做到。徐城之亂后,楚建昌終于覺得邊塞不安穩(wěn),送楚瑜回了華京,他聽聞她來了,也沒去見她。直到他被父親帶著去楚家赴宴,他才看見楚瑜。
回到京中的楚瑜,仿佛一只被斬斷了翅膀的鷹,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她見到他,也仿佛不認(rèn)識一樣,她既然不認(rèn)識他,他也不會刻意交好。
只是偶爾她踩著裙角摔下去,眾人發(fā)笑時,他會提醒楚錦,讓她扶她一把。
他本以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日后他步入官場,迎娶楚錦,為國家效力,為君主盡忠。
直到純熙七年,他十五歲,秦王謀反。
秦王謀反之初,他便察覺了他父親的不對勁,他聰慧,頃刻便猜到了他父親要做什么。
他父親是對開國趙氏有著濃厚感情,更受過秦王禮遇,秦王落難,他不會不顧。
然而在趙玥出現(xiàn)在他家時,他還是震驚了。哪怕那時候的趙玥,已經(jīng)被他父親改頭換面成為了一個普通家仆。
他知道自家的底細(xì),也知道皇帝的手段,他明白,以他那單純父親的手段,決計保不住趙玥。然而趙玥已經(jīng)到了顧家,無論如何,顧家難逃一死。
于是大雨之夜,他讓家中暗衛(wèi)在外搜索了一圈,確認(rèn)找出了其他暗衛(wèi)蹲點的痕跡后,他知道,顧家在劫難逃。
他父親哭著苦求他。
“我可以死,趙氏血脈不可斷?。 ?/p>
顧楚生面色慘白,他看著自己父親痛哭流涕的模樣,終于道:“我有一個辦法。”
趙玥在屋中從容飲茶,聽得他的話,他抬起頭來,看著顧楚生,顧楚生轉(zhuǎn)頭看向趙玥,顫抖著聲道:“我聽聞,世子與長公主交好?”
趙玥垂眸不言,許久后,他輕輕一笑:“我也不知她會不會救我,但你可一試?!?/p>
顧楚生去試了。
他派人聯(lián)系了長公主,得到了回復(fù),長公主在宮中安排了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顧家從這件事中抽出來,給趙玥一個“死亡”,讓淳德帝安心。
他親手提著劍,送著自己的父親入宮,他舉報了他父親,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忠心,他又親手?jǐn)亓怂母赣H。
淳德帝看著他滿手鮮血跪在地上,終于放心下來,嘆了口氣道:“難得你小小年紀(jì),就有如此忠心。也罷,我留你顧家。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今年似乎該入宮當(dāng)太子伴讀?罷了,你去昆陽吧,從一個縣令做起,于你而言,也是磨煉。”
他千恩萬謝,走出宮門時,他沒敢洗手。他將染了血的手藏在袖子里,一時不知道該去哪里。
他像一個游魂,這世間已沒有他容身之處,他憑著直覺走去,等反應(yīng)過來時,卻是停在了楚家的巷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來找楚錦,還是楚瑜,他只是茫然站在那巷子,然后看見了兩個年輕公子。
一個看上去約莫二十三四,另一個卻只有十三四。年長那位身著素衣,頭戴玉冠,年幼的則是身著黑色勁裝,頭發(fā)用發(fā)帶高高豎起,兩縷頭發(fā)垂在額邊,露出一個精致的美人尖。
那少年正在翻墻,青年就含笑看著,顧楚生見到他們,愣了片刻后,便反應(yīng)過來。
年少的他不識得,年長的他卻是知道的。
衛(wèi)世子,衛(wèi)珺。
衛(wèi)珺在這里,那少年自然是他的親弟弟衛(wèi)韞了。
他默默看著他們,瞧著他們的動作,便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明年楚瑜就要出嫁,衛(wèi)世子想來看看等了這么多年的新娘子是什么模樣,也是正常。
然而卻無端端有股火燒在心間,他雙手籠在袖間,冷冷看著這兩兄弟,壓著聲道:“衛(wèi)世子,夜半三更領(lǐng)著自己兄弟做這種事兒,怕是有失分寸吧?”
聽到這話,衛(wèi)韞頗有些心虛,又有些惱怒。衛(wèi)珺沉默了片刻,尷尬笑了笑,同衛(wèi)韞道:“小七,我說你不要這么頑皮,你這隨便翻墻的習(xí)慣也不知什么時候才好?下來吧,為兄帶你回去?!?/p>
衛(wèi)韞:“……”
這一番話說得坦蕩又誠懇,衛(wèi)珺轉(zhuǎn)過頭,看著顧楚生,行了個禮道:“小弟總有夜游爬墻的習(xí)慣,我才追到此處,還未來得及阻攔,讓顧公子看笑話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目光冰涼如水。
衛(wèi)珺沒理會他,招了招手,衛(wèi)韞便跳了下來,衛(wèi)珺拱手道:“告辭?!保S后便領(lǐng)著衛(wèi)韞,轉(zhuǎn)身離開。
顧楚生靜靜看著兩人的聲音,感受著手中鮮血黏膩。
憑什么?
他想。
憑什么他們活得這樣容易,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卻什么都要失去。
顧家倒了,他父親沒了,他親手?jǐn)亓怂赣H,他一無所有。楚錦不會嫁給他的,他太清楚這個女人了。而楚瑜……
他心中突然大悸。
楚瑜不是他的。
那是衛(wèi)珺的妻子,不是他的。
【5】
顧楚生一年未曾出門。
他父親已經(jīng)沒了,淳德帝卻秘而不報,裝模作樣開始審問眾人,彼時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他什么都不干,就在里面看書,作畫,喝酒。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大約就毀了。
他知道他努力可以東山再起,可是東山再起又怎樣,他能比得過衛(wèi)珺嗎?
他日日買醉,沒有了父親管束,家中就他最大,誰也不敢說他什么。
一年之后,守孝期滿,他也該奔赴昆陽上任。而這時候,楚瑜年滿十五,與衛(wèi)家也定下了婚期。
他下意識回避了楚瑜的婚期,即將離開華京前西,楚錦來找了他。
“楚生哥哥,”她哭著求他,“你退親吧。我姐姐你喜歡你的,我不能做對不起我姐姐的事。”
他面色平靜,聽著楚錦的哭聲,那聲音楚楚可憐,然而他內(nèi)心一片平靜。
他太清楚楚錦的性格了,他忍不住笑了:“其實不是你姐姐喜歡我,是你不愿同我去昆陽吧?”
楚錦微微一愣,顧楚生看著她呆愣的模樣,她像一朵嬌花,生來就該供養(yǎng)在華堂之上,用最精致的瓷器養(yǎng)護(hù)。
她來退婚,是對他此刻的人生,所有的結(jié)果的一次宣判——他顧楚生不配擁有她。
她和他一樣清醒,一樣自私,一樣冷靜刻薄。
他靜靜看著她,想起她年少時叫著他楚生哥哥的模樣。他嘲諷笑開:“我不會退婚?!?/p>
“可是阿錦,”他抬手覆在她臉上,神色平靜,“跟了我,你不會后悔的?!?/p>
聽著這話,楚錦憤怒尖叫。她質(zhì)問他——顧楚生,你配嗎?你看看你的樣子,你配得上我嗎?!
他沒說話,握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楚錦回去之后,也不知道是發(fā)生了什么,他離開華京前夕,楚瑜突然給他送了一封信,說要陪他一起去昆陽。
他想這姑娘一定是瘋了,然而在看到信那片刻,他內(nèi)心卻有了半分柔軟。其實楚瑜陪他去昆陽,對他而言是一件好事,當(dāng)然也是一件壞事。
好在以楚瑜的身份和能力,大概會給他很多幫助。壞在以衛(wèi)家的門第,怕容不得這樣奇恥大辱,也容不得他。
可衛(wèi)家家風(fēng)不會讓衛(wèi)家做出太出格的事兒,這件事無論如何看,都包賺不賠。
他理當(dāng)收下那封信,然而看著那筆跡,想著那姑娘策馬飲酒的模樣,他突然笑了。
“讓她別來?!?/p>
他低聲開口,同下人道:“好好嫁給衛(wèi)珺,我不喜歡她,讓她別來了。”
【6】
然而她終究是來了。
她星夜兼程,策馬而來,用佩劍挑起他的車簾,露出她明艷的面容。
他說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覺得似乎是光照滿了大地,然而在黑暗太久的他,竟感覺有那么些惶恐不安。
于是他輕聲叱喝:“你來做什么?”
“來陪你啊?!惫媚镄Σ[瞇開口,隨后她認(rèn)真下來,靜靜看著他:“顧楚生,以后我會陪著你,你別怕?!?/p>
少年沒說話,藏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抓著膝上衣衫,他盯著她,不敢開口,因為他怕出聲的時候,沙啞的音調(diào)會泄露他的內(nèi)心。
楚瑜見他不說話,笑了笑,她放下簾子,招呼著她帶來的人,提聲道:“啟程!”
她說到做到,她真的放下了親事,放棄了衛(wèi)珺,千里而來,陪伴他。
他在黑夜里看著姑娘的面容,完全不知道,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她累了抱著劍,靠在他肩頭睡過去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一天會回去。
有一天,他會回到華京,會報了自己的家仇,會比衛(wèi)珺衛(wèi)韞更強(qiáng),會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會……
配得起她。
只是那時候,他尚不知自己真正內(nèi)心,他只是覺得夜風(fēng)有些冷,他抬起手,將她攏在懷里,用袖子搭在她的身上。
楚瑜背棄了衛(wèi)家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無處可去,于是他娶了她。
他反復(fù)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報答她的恩情,是為了不讓她回去淪為別人的笑柄。然而當(dāng)他聽說衛(wèi)家上了戰(zhàn)場,前線就在昆陽不遠(yuǎn)處的白城,而楚瑜自請幫忙押送糧草時,他抿了抿唇,卻是同楚瑜道:“先把親成了吧,你一個姑娘家做這些,總是不成體統(tǒng)。成親后我陪你?!?/p>
楚瑜驟然回頭,面上滿是驚喜,像是落滿了星光。
那是很簡單的婚禮,誰都沒有。他們自己拜過了天地,便算了。
那天晚上他很笨拙,楚瑜性子直,還笑話他。他惱了,背對著她不說話,她又低著聲來哄他。他又氣又無奈,最后抱著她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似乎這樣一輩子,也挺好。
那時他覺得日子很甜,過得很好,直到衛(wèi)家戰(zhàn)敗的消息傳來。
衛(wèi)家滿門除了衛(wèi)韞,都戰(zhàn)死在白帝谷。
他本不想告訴楚瑜,卻還是讓楚瑜聽到了這個消息。那天晚上她沒回房,她站在院子里,一夜未眠。
他披著衣服站在長廊,嘲諷道:“你這是做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犯得著這么惺惺作態(tài)?”
“是我負(fù)他。”
楚瑜閉著眼,聲音里帶了哽咽:“衛(wèi)世子,是我薄他?!?/p>
他聽著這話,整個人驟然火起。
他想起月光下那個青年含笑的模樣,想起衛(wèi)珺那一身榮光。這個男人,生得光彩死得磊落,他清楚知道,楚瑜沒見過他,若楚瑜見過他,怕不會來昆陽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