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兒,”她聲音從房門里傳來,有些疲憊:“回去吧。你是秦王世子,終究要回去。”
他愣在原地,好久后,他慢慢道:“我回去后,小姑姑什么時候來接我?”
李春華沒說話。
趙玥便自言自語道:“我知道,現(xiàn)在非常時期,小姑姑,我等你,我等你來接我?!?/p>
說著,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姑姑,我這就啟程,我不讓你為難,我這就回去?!?/p>
李春華沒說話,等趙玥聲音走遠,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驟然就爆哭出聲來。
趙玥當天回了秦王府,回來當天,他被領(lǐng)到一個破爛的廂房,進去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藥味,他母親躺在床上,已是病了很久。
他坐在他母親身邊,看著他病床上的母親。
對方笑了笑,艱難道:“回來啦?”
“嗯,”他聲音平和:“小姑姑讓我回來,說過一陣來接我們。”
他母親其實已經(jīng)不大聽得清楚他說什么了,她躺在床上,只是一個勁兒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從那天開始,他開始好好照顧他母親,他每天都會在床上畫上一橫,代表著一天過去,他等了李春華又一天。
秦王不喜他們母子,他們在秦王府比下人還不如。他自己在院子里種了菜,勉強過日子,卻經(jīng)常被人糟蹋。
被人毆打是家常便飯,好在有幾位兄弟在打完他后,聽他討好說話,會“大發(fā)慈悲”賞他點銀子,讓他能去買點吃的。
他明白這是什么手段,這便是打個棍子給個甜棗,無形之中要廢了他。
不是從身體上,而是精神上。
他們試圖廢掉這個秦王世子,讓他日后成為一個被人恥笑的貨色,所以他們熱衷于羞辱他,從精神上擊潰他,讓他跪著侍奉他們,亦或是不斷承認自己是個窩囊廢,這都是家常便飯,甚至于更過分的也有。
他努力想去打聽李春華的消息,卻都寥寥無幾。
直到有一日,趙書從京中回來,他似乎受了氣,沖到趙玥房中一陣打砸,然后將他母親從床上拖下來,當著他的面打了他母親。
“你們李家沒一個好東西,以為攀上高枝就了不起?還敢找我麻煩?!”
“賤人!”趙書一面打,一面憤怒道:“李春華這個賤人!”
這是他回到秦王府后,再一次聽到李春華的名字。
在被人毆打的劇痛中,他很想問問趙書,她怎么了,她過得好不好。
可他來不及,他只能護著自己母親,直到趙書打夠了,帶著人離開。
他渾身劇痛,看著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母親,他終于感覺到害怕。
他沖出去,叫著人,他要一個大夫,他必須要找到一個大夫。
可是沒有人,沒有任何人。
所有人都拒絕了他,甚至笑著道:“世子,玉夫人說了,娘娘沒有病,不需要大夫。”
他終于絕望,他回到屋中,看著床上喘息著的母親,他清楚知道,如果不找大夫,他母親一定會死在這里。
他咬了咬牙,終于背起了他母親,從他早就看好的一個狗洞里,趁著夜深,悄悄爬出了秦王府。
那是冬天,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穿著單薄的衣服,冷得瑟瑟發(fā)抖。
他去醫(yī)館,但所有人都要他提前給診金。
他沒有,無論如何說,都被一次又一次趕了出來。
那天很冷,他感覺自己母親身體變得冰涼。
他求著對方,終于在即將天明的時候,聽到他母親道:“玥兒……我想回家?!?/p>
說著,她睜開眼睛,那時大雪紛飛而下,她目光里帶了懷念。
她說:“玥兒,帶我回華京,我想回家?!?/p>
【6】
于是他背著她回家。
十四歲的少年,他都忘記了是走了多久。
他就記得自己一路沿街乞討,很少有人給他錢,他就去撿殘渣剩飯。他沒有搶,沒有偷,沒有做任何壞事,因為他牢記李春華說過,她喜歡他乖。
他得做個好人。
冬天寒冷,所以他母親的尸體沒有很快腐爛發(fā)臭。
他就背著那硬邦邦的尸體,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終于來到了華京。
然后他來了李府,敲響了李府的大門。
李府張燈結(jié)彩,他不知道是什么喜事,直到見到正在試喜袍的李春華。
那時候他滿身臭味,狼狽不堪。李春華站在銅鏡面前,穿著嫁衣,神色有些疲憊道:“你母親我會安排人好好下葬。你好好洗個澡,明天我讓人送你回去?!?/p>
他沒說話,就靜靜看著李春華。
他腦子有些混亂,好久后,他終于道:“你要嫁人了?”
“嗯?!?/p>
“嫁給誰?”
“薛寒梅。”
“為什么?”
趙玥問得有些急切,李春華沒說話,趙玥著急道:“你是為了同薛家結(jié)盟嗎?你們是不是打算有什么動作了?你們可以用其他法子,薛家現(xiàn)在一定會站在李家這邊,就算你不嫁給他……”
“我喜歡他?!?/p>
李春華突然開口,趙玥整個人都懵了。李春華艱難笑起來:“玥兒,你別想這么多。我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他,我會過得很好。”
“那……”趙玥有些發(fā)蒙,他下意識開口:“那我呢?”
“你?”李春華有些不理解,趙玥喃喃道:“你說過,如果我乖,你就陪我一輩子……”
“孩子話?!崩畲喝A笑起來:“我早晚要嫁人的,怎么可能真的陪你一輩子?”
趙玥沒說話了,他腦海中天旋地轉(zhuǎn)。
他想阻止她,想要她停下來,他看著她鮮紅的嫁衣,意識到她要嫁人,她要離開他,獨屬于另一個男人,他感覺自己嫉妒得快發(fā)瘋。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有什么在他內(nèi)心突然明了。
“如果……”他顫抖著聲:“如果……我娶你呢?”
“玥兒,”李春華皺起眉頭:“不要說孩子話。”
“如果我娶你,是不是你就可以不嫁給別人,不離開我,一輩子同我在一起,只疼我只愛我只陪我一個人?!”
“趙玥!”
李春華怒喝出聲:“你說什么混賬話?!”
“我說混賬話?”趙玥笑起來:“我怎么說混賬話了?你今日嫁給薛寒梅,不就是看重了他家中權(quán)勢嗎?若我也有權(quán)有勢,若我也能把這天下送你,你是不是也嫁給我?”
“趙玥!”
“你這樣……你這樣……”趙玥眼淚落下來:“又與妓子何異?!”
“那又怎樣?!”李春華終于忍不住,暴怒出聲:“我能怎樣?還是你能怎樣?!你說得對,我與妓女無異,誰出得起價碼是誰來我都能賣,你也一樣,可你出得起嗎?”
李春華走過來,她把趙玥罵愣了,他呆呆看著她,看她含著眼淚道:“我已經(jīng)選擇了我能選擇的最好。我走了我能走得最好的路,趙玥,你如果給不了我權(quán)勢,你別攔著我的路。你什么都沒有,你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要人護著陪著,你為什么要娶我?因為我以后要走了,要當別人妻子,不能再保護你了。所以你害怕??晌覒{什么保護你一輩子?!”
李春華猛地提高了聲音,抓緊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嘶吼出聲:“我也會怕會疼會惶恐會絕望,我憑什么又要照顧你一輩子?!”
“我沒有……”
“你沒有什么?你懂什么?你一個連母親都護不住的少年,同我說什么嫁娶?”
李春華嘲諷出聲,她仰起頭,逼回自己的眼淚:“回去吧,別說這樣的話了?!?/p>
趙玥呆呆站在原地,他看著面前少女,他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好久后,他才道:“如果我給得了權(quán)勢……是不是就留得住你?”
李春華背對著他,停住腳步,趙玥喃喃道:“如果我有權(quán)勢,是不是我母親,就不會死?”
說著,趙玥扶著墻,撐著自己,直起身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我這輩子,只有你,還有我母親。我母親死了,你也沒有了……小姑姑,你讓我怎么辦?”
“回去吧?!?/p>
李春華哽咽出聲:“你回去等著,我會想辦法。”
說著,她閉上眼睛:“天塌下來,總輪不到你們這些小輩來撐?!?/p>
趙玥沒說話,好久后,他笑起來。
“你不會來接我的,對吧?”
李春華沒有回應(yīng),趙玥閉上眼睛:“我知道,我知道?!?/p>
“小姑姑,”他沙啞出聲:“這輩子,我不會再等你來接我了。”
“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也不回來?!?/p>
“路我會自己走,人我會自己留。小姑姑,”他張開眼睛,輕輕笑開:“再見?!?/p>
說完,他轉(zhuǎn)身出去。
那天晚上,他洗干凈了自己,第二日,給自己母親找了個選葬的地址,然后回到了秦王府。
回到王府之后,他直接找到了秦王,他跪在地上,在對方一腳踢過來之前,說得第一句話便是——
“父王,李氏將反,秦王府得早做準備?!?/p>
【7】
一個窗戶上只要破了一個洞,很快這個窗戶就會被人徹底破壞。
從那一句“李氏將反”開始,他規(guī)劃著,幫秦王徹底躲避了李氏謀逆那場劫難,成為趙家僅有的幸存者,遠居于德州。
他一面在朝廷中聯(lián)絡(luò)忠于趙氏的老臣、賄賂重臣,以牽制朝廷和秦王府的關(guān)系,一面暗中發(fā)展,招兵買馬,在各地安插眼線……
他害死了薛寒梅,聯(lián)系上了北狄……
直到最后,他兵發(fā)謀逆,卻因秦王好大喜功中了衛(wèi)家埋伏,被一網(wǎng)打盡。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
卻沒想到,卻還是活了下來。
跪坐在長公主府,他看著女子身著金縷衣,從屋后款款而來。
而后她席地而坐,抬眼看向他。
她神色虛浮疲倦,再不復(fù)少年明朗。他面上笑容溫和從容,卻也失了天真。
她看他一眼,淡道:“以后留在這兒,你就叫梅含雪吧。”
趙玥笑著看著她:“這么多年過去,小姑姑還念著薛寒梅?”
長公主沒說話。
她又怎么會告訴他,當年聯(lián)姻的對象本有四個,她之所以相中薛寒梅,就是因為她從薛寒梅身上,找到了幾分熟悉的影子。
她一直疑惑那影子是從哪里來,直到她看到了如今的趙玥。
成年之后的趙玥,和她當年在薛寒梅身上所看到的影子,近乎一致。
然而彼時她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等許多年后,她終于明白,卻已是太晚了。
她不答話,趙玥便含著笑,展袖叩首,柔聲道:“奴才梅含雪,見過長公主。”
他的頭輕觸地面,地面上是她的衣角,冰冷的觸感從額頭一路蔓延到頭頂,他想——
無論他是梅含雪還是趙玥,她愛的是薛寒梅還是趙玥,他最終都會擁有權(quán)勢,擁有天下,擁有她。
這一次,他一定要同她,走到最后。
無論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