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孤軍
青州之地，那一座江邊的紅樓，一夜之間燒為灰燼，不過慶幸的是里面并無賓客傷亡。紅樓的媽媽也不知所蹤，帶著那些煙花女子一夜之間便消失在了城里，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般。有好事的賓客回憶起那日晚上偶然從紅樓經(jīng)過，似乎看到了美貌的紅衣男子，驚為天人，疑心是從深山樹林里走出來的美艷精魅，出來游戲人間，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蹤跡，索性一把火燒了紅樓，無跡可尋。
傳言令這把火也變得神秘香艷了些。
美麗的瓊樓玉宇付之一炬，湮滅了其中的愛恨情仇，無人得知那夜晚上曾唱過怎樣的戲，看過怎樣的離合。深夜，青州城門口，有人目送裝著棺槨的車馬遠(yuǎn)去。
“大人?！蔽募o(jì)道：“您真的要去見殷之黎？”
姬老將軍和殷湛都失去了。姬蘅要將姬老將軍送回燕京，卻不能第一時(shí)間親自護(hù)送，因?yàn)榻孢€在他們手上。司徒九月從燕京城中穿了信給他，他才知道過去發(fā)生的一切。
殷之黎果然沒有傷害司徒九月，除了海棠被砍掉一根小手指以外——那也是殷湛吩咐下來的。其實(shí)殷湛還囑咐，只要姜梨還在，就派人殺了葉家等人，省的夜長夢多。但殷之黎竭力反對，以性命要挾，終于還是讓人把葉家的人送了回去。
也就在這時(shí)，姬蘅明白何以殷湛到死的時(shí)候，臉上都掛著奇怪的笑容。原是他一早就為殷之黎將退路鋪好，無論殷湛有沒有死在紅樓，殷之黎都可以用姜梨的性命來要挾自己。
“大人，殷之黎那混蛋，肯定設(shè)下陷阱，知道你會(huì)為姜二小姐前去，意圖害您性命，你可不能輕舉妄動(dòng)啊！”趙軻也道。
“我和殷之黎之間，遲早都會(huì)有一仗?！奔м窟有σ宦暎拔壹热淮饝?yīng)過薛懷遠(yuǎn)，就會(huì)保護(hù)好阿貍?！?/p>
趙軻和文紀(jì)皆是有些納悶，保護(hù)姜梨為何是答應(yīng)薛懷遠(yuǎn)的事？薛懷遠(yuǎn)這樣看著姜梨么？可薛懷遠(yuǎn)的話為何姬蘅要聽？薛懷遠(yuǎn)對姬蘅來說很重要？
“可是殷之黎在百里外的鹿野扎營，營下人幾百人，咱們的人只有……如何突圍？那些殷家兵現(xiàn)在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怕是埋伏著，正等著大人自投羅網(wǎng)?！壁w軻仍然不贊同。
“他有殷家兵，金吾軍這些年也不是都死了?！奔м康?，他看向遠(yuǎn)方，那里車馬的影子已經(jīng)全然不見了。他的祖父在這個(gè)冬日與他告別，從此后，世上與他有親緣關(guān)系的，再也沒有一人。
他怎么能失去姜梨呢？他這一生，說到底，其實(shí)誰都沒有保護(hù)的了。
他轉(zhuǎn)過身，紅色衣袍在風(fēng)雪中艷如鮮血，雪越白，衣裳越紅，襯得他唇紅齒白，瑰姿俊逸。
他道：“走吧。”
趙軻和文紀(jì)不再說話了，姬蘅的態(tài)度如此堅(jiān)決，他們改變不了。身為手下的，就應(yīng)當(dāng)同主子共進(jìn)退。
姜梨不是虞姬，姬蘅也不是霸王。霸王別姬這出戲，未免太過悲慘，他看盡了悲劇，從來沒有一次如此希望過，這一出她能陪他看到最后，而故事最后是團(tuán)圓，皆大歡喜。
風(fēng)雪掩埋了他的蹤跡。
……
鹿野之上，賬外，殷之情神情驚惶，她的眼里涌出眼淚，仿佛受到了巨大打擊似的，她在帳前穿梭，那些兵士都沒有阻攔她。直到她找到了躲在帳子后面的火堆邊，喝的爛醉的殷之黎。
“殷之黎！”殷之情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她的聲音發(fā)抖，“他們、他們說爹死了，這是怎么回事？”
殷之黎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了她一眼，他手里還抱著酒壇，酒氣熏天。他不喜歡喝酒，殷湛卻總是讓他喝酒，說身為男兒，怎能沒有酒量。他仍舊不喜歡，可如今殷湛死了，他卻如殷湛所愿，抱著酒壇子一醉方休，可惜殷湛再也看不到了。
“爹死啦。”他朝殷之情露出一個(gè)奇異的笑容，輕聲道：“爹被姬蘅殺死了，一劍——”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把這里捅穿了！”他古怪的笑起來。
“不可能！”殷之情抓住他的衣領(lǐng)，道：“這都是假的，是他們胡說八道的是不是？肅國公為何要?dú)⒑Φ?？我們連爹都沒看到……”
“他就是死了嘛。”殷之黎對著酒壇，又狠狠的灌了一大口，“爹的手下都親眼看到了，可能過不了多久，燕京那邊就昭告天下了。”
“為、為什么？”
“因?yàn)榈鶜⒘思м康牡?，所以姬蘅要為他的爹娘?bào)仇，嘻嘻嘻，冤有頭債有主，之情，你要記住這句話?！币笾枭敌Φ馈?/p>
他狀若癲狂，衣裳被灑出來的酒浸濕了大半，他自己也渾然不覺，更是頭發(fā)散亂，笑容古怪，哪里有過去公子如玉的姿態(tài)。殷之情一邊悲痛，一邊為殷之黎如此而憤怒，她道：“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從那天爹跟你說話之后你就不對勁了，說什么要我回云中，爹到底和你說了什么？我們家和肅國公到底又有什么仇怨，你告訴我呀！”
那一日殷之黎讓人讓殷之情和殷夫人回云中，殷之情怎么也不肯，后來突然有一日，殷之黎就帶著他們出城了。殷之黎走的太急，仿佛是在逃難一般，殷之情還以為他們是回云中，沒想到是來到了青州。在那以后，事情就變得讓殷之情無法理解，他們兄妹從前算是無話不談，可如今，殷之黎什么都不肯說。他做的事也沒有任何解釋，包括把姜梨擄來這里，在這之前，殷之情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曉得生活變得面目全非。她每日都活在不安中，總覺得殷家接下來要做的事，是她無法接受的。
可這個(gè)哥哥殷之黎，也變成了陌生的模樣。
殷之黎看著面前殷之情焦急的神色，突然笑了，他道：“之情啊，你不要叫我哥哥，誰知道，我們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呢?！?/p>
此話一出，殷之情面色一變，道：“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爹為了宮里那位，連自己的親生兒子夫人都能害死，對母親這么多年不聞不問，也許你根本就不是爹的兒子。”殷之黎道。
“殷之黎！”殷之情尖叫起來，她的聲音引得遠(yuǎn)處的兵士都往這邊看來，她奇跡百環(huán)，道：“你怎么能這樣說！你污蔑我的母親，你混蛋！”
“你就那么想當(dāng)?shù)呐畠海俊币笾铚啿辉谝獾?，仿佛一灘爛泥似的在地方躺著，醉醺醺的道：“當(dāng)?shù)膬鹤佑惺裁春玫?？你看我，現(xiàn)在人不人鬼不鬼，被迫接受我不喜歡的命運(yùn)。去他娘的命運(yùn)！”他激動(dòng)起來，聲音也變得刻薄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嗎？好，我告訴你，我要?dú)⒘思м?，要起兵造反，要以場合為界，自立為王，占半壁江山也好，逼宮上位也好，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要做！難道是我自己想要做的嗎？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就他娘的因?yàn)槲沂且笳康膬鹤樱业挠H娘是宮里那位！”
他一口氣說完，殷之情目瞪口呆，連流淚都忘記了。她顫抖的問：“你說……”
“我是太后的兒子。”殷之黎看著她，笑道：“現(xiàn)在你知道爹為何要回京做這些事了吧？因?yàn)樗缇拖牒昧耍煜履莻€(gè)位置就是我們殷家的。之情，你當(dāng)個(gè)普通人家的女兒多好，不像現(xiàn)在，只要姓殷，你就背上了亂臣賊子的罪名，永遠(yuǎn)洗清不掉?！?/p>
殷之情摀住了嘴，她想到了那一日姜梨對她說的話。她說肅國公和殷家有不死不休的死仇，她還認(rèn)為是姜梨為了報(bào)復(fù)而故意騙她，現(xiàn)在看來，姜梨說的都是事實(shí)……可這事實(shí)，未免也太難讓人接受了。
她不知道說什么，也無法面對這樣的殷之黎，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殷之黎看也沒看她，自己兀自喝酒。殷之情哭著跑了出去，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這幅模樣不能被殷夫人看到，如果殷夫人知道一切，心里該有多難過。這么多年，殷夫人一直把殷湛對她突然的冷落歸結(jié)于自己哪里沒有做好，卻不知道，此事和她無關(guān)，不過是因?yàn)樗且笳繛榱搜陲椧靶亩业囊粔K遮羞布，包括自己……也是被利用的籌碼。
殷之情心中悲痛至極，卻又不知能找什么人訴說，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姜梨的帳子外面。
帳子里有人影安靜的坐著，殷之情走了進(jìn)去，外面把守的士兵沒有阻攔。
姜梨坐在帳中，桌上點(diǎn)著燈，她一手支著頭，不知在想什么，聽見動(dòng)靜，扭頭一看，目光在殷之情臉上頓住了。
殷之情滿臉是淚。
姜梨蹙眉：“平陽縣主？你這是怎么了？”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詢問，殷之情這些天來的慌張和無措，委屈和不甘全部涌出來，她快步朝前走了幾步，看向姜梨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姜梨不解的看著她。
殷之情的心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悲哀，她道：“知道是我爹殺了肅國公的爹娘，現(xiàn)在輪到肅國公來為他父母報(bào)仇了。”
姜梨詫異，她知道姬家和殷家有仇，但其中各種由來，姬蘅并沒有告訴她，她并不知道姬蘅的爹娘是為殷湛所殺，看樣子，殷之情已經(jīng)知道了。
“你如何知道的？”姜梨問。
“殷之黎告訴我的?！币笾榘c坐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殷之黎為何要告訴你這些事情？”姜梨問，“難道是殷湛……?！?/p>
殷之情痛哭起來，姜梨看見她如此，曉得怕是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了。殷湛死了？那就說明姬蘅平安了，接連來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她這些日子被關(guān)在這里，無從得知外面的消息，殷之情帶過來的這個(gè)消息，姑且也算作是一個(gè)好消息吧。
可對殷之情來說大約不是這樣，她哭的撕心裂肺，一直喃喃的問：“為什么……為什么會(huì)變成這樣？”
這其實(shí)也不是殷之情的錯(cuò)，殷湛的這個(gè)決定，毀了殷之黎和殷之情兩個(gè)人?？此麄兊臉幼樱麄儾⒉恢?，僅僅因?yàn)橐笳康囊靶?，就要背?fù)巨大的痛苦。
姜梨輕聲道：“這不是你的錯(cuò)，你也不必自責(zé)?！?/p>
殷之情并沒有因此停下哭泣，姜梨又道：“你可以幫我離開這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