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枯瘦如柴，面白如紙，看不出一點從前鮮活的模樣，那雙眼睛卻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銳利明亮，她殘存的生命火焰像是在不顧一切燃燒，不到灰飛煙滅不肯熄滅。
“你不會死的。”齊佑不敢看她的眼睛，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幾天幾夜沒有喝過水一樣。
“我要你答應(yīng)我——我死后，你不會離開岑家，你會替我保護我的兒子，永遠(yuǎn)不會背叛他，不論他要你去做什么，你都去做——”
林茵激動不已，皮包骨頭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喘著粗氣，啞聲說：“我要你答應(yīng)我——即使有一天他和岑筠連站在對立面，你也會不計代價地幫我的兒子——”
“岑董是我的恩人……”
林茵像是聽到什么極其可笑的話一樣，發(fā)出兩聲短促而古怪的大笑：“恩人？你報恩的方式，就是覷視他的妻子，在她意識不清的時候趁人之危、趁虛而入嗎？！”
齊佑被她一串質(zhì)問逼得渾身無力，他的腳步后退一步，然而林茵又把他拉了回來。
齊佑一米八幾的個子，在林茵面前卻像一艘葉片做的小船，面對風(fēng)浪一般的指責(zé)質(zhì)問毫無還手之力。
他面露痛苦，他望著林茵的眼睛也是痛苦的，痛苦淹沒了他，然而這沉重的苦海中，隱約起伏著深沉的愛意。
“是我的錯……我沒有忍住……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岑董……”他弱聲說，那低若蚊吟的聲音近似□□。
他快要被她逼得崩潰了。
林茵卻收了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把嘴唇和布滿淚痕的嘴唇貼了上去。
齊佑渾身一顫，他痛苦地閉上眼，男人的眼淚從眼皮下滾落。
這是岑念在第三扇門里見到的技巧，岳秋洋將它用在林茵身上，多年以后，林茵學(xué)會了，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將它用到了另一個男人身上。
門外忽然有人影晃動，岑念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原來這是林茵死亡的那天，她想走到門前去看看門外的小岑溪，最后，她忍住了。
病房里的兩人沒有注意到有人來過門口。
齊佑啞聲說：“茵姐，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是真心喜歡你啊，從岑董把我領(lǐng)回家，我見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歡你，你……你過得不快樂，我都知道……我不求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高興一點，那一晚……”
“我知道，不全是你的錯?！绷忠鸢杨^靠在他肩上，輕聲說：“是我喝醉了，認(rèn)錯了人，不全怪你……”
“茵姐，你好好養(yǎng)身體，沒有過不去的坎……岑董讓我守著你，也是怕你想不開，他……岑董他對你是真心的，你不要再想著那個人了，那個人根本不愛你啊?！?/p>
“你都能看清的事，可憐我至今……”她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是我自己不想看清而已……”
“茵姐，你配合醫(yī)生的化療，一定能好起來的，你別喪氣，你還有溪少爺啊……”
林茵猛地抬頭，眼睛亮得驚人：
“齊佑！我要你發(fā)誓，我要你發(fā)誓永不背叛岑溪！他以后的路，絕不平坦，我要你發(fā)誓，你永遠(yuǎn)忠于岑溪，你會像對我一樣，毫無保留地對岑溪！”
齊佑嘴唇顫抖著，終于說：“好……”
得到肯定的回復(fù)，林茵終于放下心來，她那口氣泄了，眼里的光芒也黯淡了，她身子一軟，癱坐在床上。
齊佑連忙扶住她。
“這是你應(yīng)該做的……不是對我，這是你應(yīng)該對小溪做的，你應(yīng)該豁出性命保護他……”她輕聲說：“小溪……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保護好他?！?/p>
齊佑猛地睜大眼睛，震驚地看著她。
林茵閉了閉眼，虛弱地就像呼吸已經(jīng)用光了她的力氣。
她低聲說：“我要你去一趟燕郊，替我看看我爸爸……”
她對齊佑交代幾句后，毫不留情地趕齊佑走。
齊佑走到門口，停住腳步，片刻后，抱著壯士斷腕的決絕神情走回林茵床邊。
“我聽你的話，但是你答應(yīng)我，不要尋死好不好？不要……不要再傷害自己，算我求你……”
高大的青年在她面前彎下了腰，哽咽著請求：“就算不為別人，你為小溪想想，他才五歲，他不能沒有你啊……”
林茵也淚光閃爍，她倔強地抿著嘴唇，忍住了所有哭聲。
“等我回來，你和岑董離婚好不好？你和他在一起不開心，你離婚了，我可以照顧你，我能工作養(yǎng)活你們母子……你要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你就當(dāng)我是司機好了……我……我什么都聽你的，你不開心的事我一件也不會做，我會等著你，一直等著你……”
病床上的林茵深深地看著他。
她枯瘦如柴，頭發(fā)掉得精光，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的大美人模樣，可是齊佑看她的眼神還是那么沉迷心醉。
岑念看到齊佑就會想起從前林茵看岳秋洋的目光。
愛是藏不住的，喜歡一個人，會因為他的容貌和身價而改變，愛卻不會。
多么美好的愛情，愛錯了人，卻又變得多么殘酷。
林茵看得楞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眼中水光波蕩，好像第一次認(rèn)識齊佑一樣，她認(rèn)真地看著他，過了許久，說：“……好。等這件事結(jié)束了，我就和岑筠連離婚?！?/p>
齊佑走了。
林茵躺在病床上，呆呆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過了半晌，撥出一個電話。
她撥出的來電始終沒有人接，她鍥而不舍，一遍遍撥著。
終于，電話通了。
她對著手機開門見山地說：“我要見你，現(xiàn)在。如果半小時后我還見不到你，我就把一切都告訴岑筠連?！?/p>
她掛斷電話，幾秒后，回電打來，電話在雪白的床單上震動，她卻視若不見，繼續(xù)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過了一會，她開始行動，為著這次見面做起了準(zhǔn)備。
夕陽從窗外照進，掛在大廈腰旁的落日似火，紅出一絲不祥。
當(dāng)病房門再一次被推開，走進來的是衣冠楚楚的岳秋洋，這個時期的無論是林茵還是岑筠連，都有著無法掩飾的疲態(tài)和頹廢，只有岳秋洋，一如既往的精神，他走到床尾就停下了腳步，身體毫不掩飾想要和林茵劃清界限的想法，臉上卻露著若無其事的淺笑。
“你急著見我，遇到什么麻煩了？”
林茵冷笑一聲，說：
“岳秋洋……我這輩子遇到最大的麻煩就是你?！?/p>
岳秋洋不以為意，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好受，要是疼的話就吃藥，別委屈自己強忍。”
他自己在房間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平視著病床上的林茵，說：“說吧，你想要什么？”
“我住院以后，你來了三次，次次都是陪岑筠連，現(xiàn)在我說要把一切告訴他，你又巴巴地來了……岳秋洋，岑筠連是不是掛在你腦袋前面的那根胡蘿卜啊，怎么一遇到他，你的行動就這么好猜呢？”
岳秋洋擺了擺頭：“你的飛醋吃得太可笑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拿來威脅我的東西是什么，真的能威脅我嗎？”
林茵話沒出口就被一陣強烈的咳嗽打斷了，她咳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肩膀全都縮了起來，然而遠(yuǎn)遠(yuǎn)坐在一邊的岳秋洋始終只是冷眼看著。
終于，林茵咳完了，她的臉色染著病態(tài)的潮紅。
她掙扎著起身下了床，走到岳秋洋面前。
“致癌藥的報導(dǎo)和之后的推波助瀾，是你岳家的手筆?！?/p>
“當(dāng)然不是，你怎么會這么說？”岳秋洋笑了笑：“我們沒有非要你死我活的利益沖突，難道就因為想要詆毀你們家的藥廠，提升拿點市場份額，岳家就會自毀名聲，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嗎？你也太小看我們岳家了?！?/p>
“單單只是市場份額的話，你們不會。”林茵喘了口氣，后退一步，扶著床尾站穩(wěn)了身體。
“生命制藥沒有致癌藥，越康醫(yī)藥卻有假疫苗……你們……你們是為了掩蓋這個即將敗露的丑聞，才會制造謠言，讓藥監(jiān)局的視線從越康醫(yī)藥轉(zhuǎn)移到我們身上，好讓你們獲得反應(yīng)的時間……”
岳秋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林茵：“慎言?！?/p>
“這才是你的真面目對不對？”林茵看著他：“你好狠的心啊，岳秋洋……你這個人，有心嗎？”
“不，你有心……只是你的心不在我身上?！绷忠饾M臉嘲諷，神色近似癲狂。
岳秋洋皺眉，眼中透出的只有不耐煩：“陳年舊事，你說夠了沒有。”
“岳秋洋，你們一家逼死了我爸爸，你也害我一生……我不會放過你們岳家，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你想要的，我要你永遠(yuǎn)都得不到……”
“你想做什么？”
“我要告訴岑筠連，我要告訴他，他心心念念的孩子就是被你害沒的?！?/p>
岳秋洋猛地站了起來，情緒比之前林茵提起假疫苗時更加真情流露：“你胡說什么！”
“哈哈哈……你怕了，你也有怕的一天？我比不上，岳家安危也比不上——你真是癡情得我無話可說??！”林茵幾次站不住了，都靠著身體里那股燃燒的憤怒重新站住了身體。
“你敢做難道還不敢當(dāng)嗎？傅顯明明是和你達成了協(xié)議，受你指使來和我說那段話的！你怕什么？你不就是怕我真的對他敞開心扉嗎？！你見不得我們真的恩愛無雙，你就是陰溝里見不得光滿腹惡臭陰毒詭計的老鼠！你就是天底下最臭不可聞的垃圾！我竟然愛上你這種人……”
林茵又哭又笑，身體忽然失去平衡，往后踉蹌了幾步，瘦得不堪一折的細(xì)腰撞到窗框上，她反而向前彈了一些，這小小的沖力都快把這個病弱的紙片人撞碎。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毀了我的一生！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我要讓你永遠(yuǎn)都……”
她的聲音太大，響徹病房，岳秋洋臉上閃過慌張，一個箭步?jīng)_了上來捂住她的嘴。
溫和的紳士消失不見，被激怒的野獸從籠中一躍而出，紅著眼睛撕咬向獵物。
兩人爭斗中，窗戶不知何時被撞開了，窗外月色清亮，浩瀚夜空清澈如洗。
這原本應(yīng)該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岑念不忍再看，但是在她忍不住閉眼之前，林茵已經(jīng)跌出了窗戶。
岳秋洋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直到樓下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他渾身一顫，如大夢初醒。
岳秋洋眼中氣憤至極的暴虐和超出預(yù)料的茫然從眼中迅速消退，短短幾秒，他的神色就恢復(fù)了尋常。
他甚至都沒有去看樓下的林茵。
他用手帕包著手指，毫不拖泥帶水地搜查了病房，臉上的表情只在從桌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膠帶固定的手機時才短暫地變化了下。
他在房中四處轉(zhuǎn)悠，連床底都趴著看了，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另一部手機。
樓下人聲鼎沸，隨時都可能有人來這間病房。
岳秋洋最終放棄了繼續(xù)搜尋，他把手機放入兜里，用手帕打開門，左右張望后，埋著頭匆匆離開了。
岑念走到窗前。
她又見到了那相似的一幕。
震耳欲聾的警笛聲和議論聲響徹在樓下，卻依然蓋不住小岑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從墓地趕回的齊佑還穿著下午的衣服，滿面淚水，目眥欲裂地望著血泊中的林茵，手里死死拉著又哭喊又掙扎，拼了命想要靠近母親的小岑溪。
刺目的警燈閃爍著，光芒刺破靜謐夜色。
威嚴(yán)冷酷的摩天大廈還像她第一次見到的那樣，在一片混亂狼狽中依舊閃爍著目眩神迷的流光。
原來這才是完整的故事。
在結(jié)局之前，永遠(yuǎn)猜不到相逢是緣是劫，在鮮血和斗爭的筋脈中，流著脈脈溫情的，殘酷又迷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