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正文完)
在橫跨上京市的敏江水邊,早春的寒風刮過寸草不生的粗糲沙地。
兩輛高級跑車停在空曠的河堤上, 岳尊下車, 走向已經下車的岑溪。
數(shù)日不見, 岑溪神采依舊,自己卻狼狽至極,這就是所謂兄弟?
岳尊心底涌出一股悲涼。
沒等他開口說話,岑溪就像早已猜出他的來意, 直接遞出三本藥檢證明。
岳尊狐疑地看他一眼,接了過來。
他不是制藥專業(yè)的,對公司里的事也懂得不多,然而三本藥檢證明的結果他是看得懂的。
岑溪手握越康醫(yī)藥的命脈。
岳尊心里剛升起撕掉藥檢結果的念頭,岑溪就說:“勸你別浪費力氣, 這只是復件的其中之一?!?/p>
他就像是敵人肚皮里的蛔蟲一樣, 總是能夠猜出對方的心理反應和行動,這一點,曾經作為同伴的岳尊很安心,現(xiàn)在卻讓作為敵人的他寢食難安。
岳尊捏皺了藥檢證明,抬眼怒視著岑溪:“你為什么要利用我?”
但凡他對岑溪有一絲防心, 他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悲憤欲絕。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岑溪!
他掏心窩子地對岑溪,甚至比起岳寧, 把岑溪當做真正的大哥!
“我把你當親兄弟,掏心掏肺地對你, 甚至你搶走我喜歡的人——我都可以把打碎的牙和血一起咽下!但你為什么要背叛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我岳尊有哪一點對不起你?!”
岑溪平靜地看著他:“沒有。”
岳尊大怒, 一拳打出,岑溪站著不動,結結實實挨了這拳。
岳尊一楞,等他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后,拳頭握得更緊。
他深深地看著曾經友人的陌生容貌,許久后,開口說道:“……我就當真心喂了狗?!?/p>
岳尊笑了一聲,轉身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
岳尊回了自己在東城區(qū)的公寓,岳家,那不是他的家,回去也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手機扔進馬桶里,想要將自己溺死在酒精和尼古丁中。
即使他想要逃避,世間也不會給他逃避的機會。
龜縮的第二天,岳寧不請自來了。
岳寧視門鎖為無物,光明正大地破壞門禁后走了進來,在烏煙瘴氣的臥室里捂住了鼻子。
岳尊爛醉在床上,對著岳寧露出放蕩不羈的酒鬼笑容:“哈哈……又來了……你們怎么……陰魂不散……”
岳寧皺眉,掏出兜里的手套戴上,上前一步揪起岳尊的頭發(fā)就要甩出耳光。
什么二少爺,岳家的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什么玩意。
岳尊,生來就是給他當墊腳石的。
他的手掌剛剛落下,就被岳尊死死錮住了手腕,寸步難進。
“我不還手……不是因為我不敢還手……你他媽還打上癮了?”岳尊冷笑一聲,甩開岳寧的手。
沒打著就沒打著,岳寧也沒惱,他上門不是專門為了打人撒氣的。
“既然你還清醒著,我也沒有打醒你的必要了。爺爺讓你辦的事情怎么樣了?岑溪究竟知道多少?”
岳尊笑了兩聲,說:“知道了什么?呵呵……什么都知道了,三個第三方機構出具的藥檢證明夠不夠讓我們岳家死一百次?”
岳寧勃然變色:“你沒開玩笑?!”
岳尊從枕頭邊拿出三本藥檢證明摔到他身上:“滾……拿著給我滾……”
岳寧撿起地上的三本藥檢證明,只看了一眼就待不下去了,他拿著東西轉身就走。
岳尊大吼:“把門給老子修好!”
岳寧走出門前,對玄關處的開鎖師傅說:“給他修好。”
岳寧走了,門口響起竜竜窣窣修鎖的聲音,岳尊撿起床邊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
他倒回床上,拿出藏在枕頭下的一本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手寫著《雪花少女》四個字。
岳尊摩挲著上面清秀的字體,慢慢往下翻著,眼眶紅腫,淚光閃爍。
他一直以來都羨慕岑溪。
他和岑溪交朋友不是因為家中吩咐,而是因為他羨慕岑溪有個會每晚念晚安故事的母親,羨慕岑溪有個會把他舉起來騎馬的父親。
而他自己,是岳家多余的人。
母親眼中只看得見父親,認為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都是深有遠慮的。
父親在外溫文儒雅,在家中卻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父親對岑溪甚至比對他更好。
岳尊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他一直都嫉妒岑溪,嫉妒到想要成為他,想要岑溪的父母成為自己的父母。
他想要從岑溪的生活中偷走什么,所以他偷走了林茵的遺作。
他假裝有了林茵的故事書,就有了岑溪的生活。
最后,他想要的還是全都到了岑溪手里。
他擁有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本偷來的的童話故事。
孤獨的天才少女最終會在異世界重獲新生,而他的未來一片黯淡孤寂。
當天晚上9點,岑溪在網絡上公開了三份藥檢證明,輿論一片嘩然。
岳家為了給自己開脫忙得不可開交,分身乏術,越康藥業(yè)的股價依然一夜跌停,就像當年無數(shù)媒體蜂擁報導致癌藥一樣,如今無效疫苗的新聞也遍布網絡。
越康醫(yī)藥的創(chuàng)始人岳宗遜更是氣急攻心,突發(fā)腦中風后進了醫(yī)院搶救,雖說撿回一條命,但也因此成了沒有行動能力的偏癱老人。
岳家在非自愿的情況下完成了權力交接,現(xiàn)在所有人都等著看岳家接下來的動作。
上京市人民醫(yī)院的單人病房內,曾經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岳家前掌門人躺在病床上瞪著眼睛流口水,狼狽至極。
他的獨子安靜坐在床邊,平靜地看著他充滿不甘的渾濁眼睛。
“父親,事到如今,你后悔嗎?”岳秋洋開口。
病房里回蕩著他的聲音,蕩完后,病房內重歸墳墓般的寂靜。
“發(fā)現(xiàn)疫苗有問題的時候,我說過不能瞞,問題只會越瞞越大,你不信我,是你的一意孤行讓岳家的百年根基毀于一旦。”
岳宗遜張著嘴,只有口水流出,他冷冷看著,紙巾就在一旁,可他一動不動。
“你和我母親以死相逼的時候,我就說過,即使我如你們的愿結婚生子,岳家也永遠不會是我的岳家,岳寧和岳尊在我眼中只是兩顆受精卵,和我血脈相連,僅此而已。”他溫文儒雅地笑了笑:“我和他們是親戚,我和猩猩也是親戚,沒什么區(qū)別。”
岳宗遜憤怒地叫了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岳秋洋笑道:“人啊,為什么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我們和低賤的窮人沒有區(qū)別,也和地上爬的猩猩沒有區(qū)別,你高貴在什么地方?我們岳家的種又高貴在什么地方?”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為自己活過,我也習慣了,爭不來,也不想爭了。我母親已經走了,您也自己琢磨個良辰吉日去陪她吧,以后,這里我就不來了……為什么要瞪著我?拖著這樣一個殘敗的身軀,還不如心里懷抱一個萬一,奢求還有轉世投胎存在。”
岳秋洋喃喃自語:“父親,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不想做人了……人要迎合他人的期望才能獲得生存的一席之地……做人,太累了……”
岳秋洋衣兜里的手機忽然一震,他拿出一看,是他關注的微博號推送。
岳秋洋說:“父親,告訴你一個對你而言不太好的消息。新的國內富豪榜發(fā)布,岑溪不僅沒有因為脫離岑家而跌出榜單,反而因為大量新資產曝光再次名列前茅?!?/p>
岳宗遜悲憤地叫了起來,病房里粗糲沙啞的嚎叫聲響徹不斷。
岳秋洋收起手機,站了起來,平靜而漠然地俯視著病床上的老人。
“我已經把假疫苗相關的證據(jù)上交相關部門了——父親,您這么熱愛岳家,應當不介意配合調查,為岳家光榮犧牲吧?”
岳秋洋輕輕笑了一聲:“犧牲——這個詞真讓人懷念,我還記得,當年您逼我結婚生子時,也是說的這句話——光榮的犧牲?!?/p>
他俯下身,低頭對岳宗遜說:“父親,請您為了岳家,光榮的犧牲吧?!?/p>
……
這是一個多事之春。
柳樹上的嫩葉還沒抽頭,上京事的大事就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
民眾們還在為越康醫(yī)藥的假疫苗一事各抒己見、爭執(zhí)不休時,岳家麻利地主動上交認罪材料和當年主犯。
岳宗遜一個剛過完八十大壽不久的中風老人攬下了絕大多數(shù)罪證,越康醫(yī)藥敗得比當年生命制藥更甚,疫苗上出問題,等于在這家藥企上蓋上了死亡紅章。
也就在同一天,岳秋洋來到警局自首,坦白十八年前曾失手殺人。
岳秋洋被收監(jiān)后,于當天凌晨三點自殺身亡,兇器是一根藍色的舊鋼筆,筆尖捅進脖子上的大動脈,狠而準,從頭到尾,隔壁監(jiān)室的人沒有聽見一絲聲音。
作為被害者曾經的丈夫,岑筠連被喚去警局指認證物。
短短幾天的風起云涌,他烏黑的發(fā)間已經有了叢生的白發(fā)。
他隔著一個塑料袋死死握著林茵的手機,顫抖地望著桌上染血的藍色舊鋼筆,淚水流過慌張無措的面孔,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為什么???”
被害者和加害者都死了,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岳秋洋的尸體被送到停尸房,舊鋼筆則和其他證物一起,被合作一個文件盒,放進證物室的角落,等待時光蒙塵。
除開越康醫(yī)藥,岳家旗下的其他產業(yè)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岳寧死死拖著,也只能說是茍延殘喘而已。
年底的時候,網友們搞了個八卦評選,岑筠連以“我愛我老婆,我老婆給我織綠帽子”,“我愛我兄弟,我兄弟殺我老婆”、“我愛我兒子,我兒子說他是隔壁老王的”等等催人淚下,小說一般跌宕起伏的感情經歷成功一騎絕塵,票數(shù)遙遙領先其他選手,摘得“年度我不瘋誰瘋人物”桂冠。
投票結果公布后,有人還覺得岑筠連不夠慘,打趣道:“還好,岑筠連至少有個拿了天賦異稟國際賽冠軍的女兒?!?/p>
第二年七月的時候,這個不正規(guī)的八卦投票又搞了一次,岑筠連再次蟬聯(lián)“年度我不瘋誰瘋人物”獎。
這一次,沒有人說他還不夠慘了。
因為他那個拿了天賦異稟國際賽冠軍,上個月剛剛高中畢業(yè),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兒,被綁架了。
就連網上最杠的杠精都不得不說,岑筠連蟬聯(lián)年度我不瘋誰瘋人物獎實至名歸。
……
全城戒嚴,每個路口都在接受嚴密的盤查。
自岑念在彩虹中心前面的路口被人強擄上車后,她已經失聯(lián)了十一個小時。
時不時閃過一陣雪花的小電視里,正在報導岑念失蹤的前因后果,唯一見證到綁架發(fā)生的是彩虹中心對面賣水果的老頭,他依然說著老舊的臺詞:
“黑色的大眾越野車……車牌看不清,有反光……岑念和車里的人說一句話……抓進去……我只看到那個人穿著黑色的衣服……”
老頭沙啞而激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倉庫里回蕩著,久久不散。
一個穿著黑色t恤和休閑褲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將幾袋外賣放到舊木桌上:“醒了就來吃飯吧?!?/p>
偽裝被識破,岑念也不糾纏,直接睜開了眼。
她剛剛才醒來,神智恢復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個木椅上,一根麻繩將她的手和椅背綁在了一起。
周圍是無數(shù)貨架,上面堆積著樣式老舊的棉布料,這里看上去是一間年代久遠的布料倉庫。
她知道綁架自己的是誰,畢竟當初打了照面,她還問了一句:“你來做什么?”
做什么,當然是綁架她。
一張濕手帕就讓她睡到現(xiàn)在,岑念后悔沒把他當做洪水猛獸。
岳尊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又一個的打包盒。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買的都是我愛吃的。我一直想約你出去吃飯,可是你從來沒答應過……”他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也只能這么曲線實現(xiàn)這個愿望了?!?/p>
“你綁架我,對改善岳家如今的處境于事無補。”岑念說。
岳尊搖了搖頭:“和岳家無關,是我自己想這么做?!?/p>
“你這是綁架,是犯罪。”
岳尊咧嘴一笑:“我不怕。”
岑念沒說話,背在身后的手腕輕輕扭動。
岑善克教過她一些特殊情況下的自救方法,其中就包括了如何掙脫一般的繩索。
岳尊捆的繩子,第一回 做綁匪,自然是捆的一般的繩子,沒動幾下岑念就感覺到了一絲松出來的空隙。
“你想吃什么?我喂你?!痹雷鹌诖乜粗?。
岑念冷冷說:“吃不下。”
他好奇地看著她:“你不想回家嗎?”
“吃了你就讓我回家?”岑念反問。
他笑了:“不一定。”
岑念甩給他一個冷眼。
岳尊也不強求,他自己拿起碗筷,在岑念面前慢慢吃了起來。
“你說,我也沒做什么,為什么你就這么看不上我?晚會那一次,我是做得不對,可是你看不起我,從晚會之前就開始了,從第一次見面起,你就看不上我?!彼袂槠届o,語氣十分誠懇:“為什么呢?”
岑念覺得現(xiàn)在這個平靜的岳尊,比以往她印象里那個沉不住氣的岳尊更加危險,像一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的炸彈。
“你和你哥,我哪里對不起你們了?我想不通,我想了一年了還沒想通,我哪里對不起你們嗎?”他喃喃自語,一邊吃飯一邊說:“你知道你哥是怎么起勢的嗎?他是吸著我的血起來的啊……是我毫無保留地和他共享一切,他才能走到這一步的啊?!?/p>
“……他吸著我的血強大起來,然后讓我家破人亡。你說,這是為什么?因為我爸誤殺了他媽媽嗎?可是,這和我無關啊,我又做錯了什么?我錯在不該相信他,不該把他當哥們嗎?”
岳尊放下碗筷,看向岑念。
岑念的小動作立即停了,岳尊望著她,說:“我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什么,你頭腦聰明,不如告訴我是為什么?”
“你想知道?”
“想?!痹雷鸬纳眢w下意識前傾,靠了過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