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用槍口指了指對面的空沙發(fā)，笑道：“請坐?！?/p>

邢朗先在飲水機(jī)前接了一杯水，然后拿著水杯在沙發(fā)上坐下，目光沿著杯口端詳著男人的臉，忽然放下杯子，道：“你是余海霆？”

男人雙眼微睜，有些意外的模樣，用槍口撓了撓下巴，笑著問：“你還記得我？”

邢朗點(diǎn)點(diǎn)頭，也笑：“我對你有點(diǎn)印象?！?/p>

看到他的第一眼，邢朗篤定眼前這張英俊的混血臉?biāo)欢ㄔ谀硞€地方見過。將這張臉和徐暢聯(lián)系起來，不難想起，他和徐暢見面的飯局上，也有這個人的身影。

邢朗還記得，徐暢向他敬酒的時候，就是這個叫余海霆的年輕人跟在徐暢身邊跑前跑后，偶爾還幫徐暢擋擋酒。他們似乎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又似乎是搭檔，總之關(guān)系不錯，飯局結(jié)束后也是他把大小領(lǐng)導(dǎo)一一送走，最后才離開酒店。

余海霆笑出兩顆虎牙，和左臉的酒窩，臉上浮現(xiàn)貨真價實(shí)的感慨和追憶，道：“當(dāng)時你剛升正支，混的風(fēng)生水起，我們都在傳你離升局長也不遠(yuǎn)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我?！?/p>

邢朗喝了口水，笑道：“承你吉言，我還是個支隊(duì)長，一直在原地踏步?！?/p>

余海霆搖搖頭，槍口在劉青柏和邢朗之間劃了一圈：“劉局長的確會用人，但就是因?yàn)樗珪萌肆耍艜恢眽褐?。?/p>

邢朗無可無不可的笑了笑，看了一眼臉憋的青紫，眼神暴怒，渾身打顫的劉青柏，道：“別說我了，說說你吧?！?/p>

“說什么？”

“說說你的來意?！?/p>

余海霆道：“我的來意很簡單啊，就是和你聊聊天，順便再一槍崩了這老王八蛋。”

余海霆抬起手臂，將槍口對準(zhǔn)劉青柏，嗤笑一聲：“劉局長，你是想被我崩一槍，還是想讓我引爆炸彈？或者……一起來？”

劉青柏怒而不發(fā)，只狠狠的盯著邢朗，無聲的催促他盡快行動。

邢朗察覺到了他的眼神，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水，才微微拔高嗓音，低沉有力道：“你不想跟我聊聊徐暢嗎？”

聞言，余海霆猛地回頭看著他，神色驟然冷卻，道：“我把你叫過來，就是為了徐暢?！?/p>

邢朗抬頭看著他，道：“那就聊聊吧，別浪費(fèi)時間了，再他媽的折騰下去天都黑了，外面的包圍圈只會越來越大，你到底還想不想活著走出去”

余海霆先是笑了笑，然后道：“把你的手機(jī)拿出來?！?/p>

邢朗頓了頓，照辦：“然后？”

“然后打開錄像，對著劉局長?！?/p>

邢朗依舊照辦，把手機(jī)豎在桌上，鏡頭對著劉局長，并打開了錄像功能。

余海霆道：“邢隊(duì)長，我送你一個升官的機(jī)會，能不能抓住這次機(jī)會，就看你的了?！?/p>

邢朗抬了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余海霆便笑道：“徐暢已經(jīng)死了，你知道嗎？”

邢朗對上他那雙黑色和黃色糅合而成的雜色的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知道?！?/p>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

邢朗有點(diǎn)頭疼，余海霆當(dāng)著劉局的面揭開徐暢的身份和死因，并且還引誘他說出來……邢朗看了看正在錄像的手機(jī)，摸不準(zhǔn)余海霆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戲。

“被董力、徐紅山、竇興友、高木，還有祝九江這五個人聯(lián)手害死的?！?/p>

短暫的思考片刻，邢朗選擇迂回。

余海霆皺了皺眉，眼中的顏色更復(fù)雜，像是對他的回答感到不滿，冷聲道：“你說錯了，這五個人只能算是劊子手，不是真兇。真兇是誰？”

邢朗沒滋沒味訕笑了聲，又喝了一口水：“你今天來找的不就是真兇么?！?/p>

余海霆挑眉，微笑，槍口點(diǎn)了一下劉青柏：“對了，是劉局長?！庇謫枺骸澳悄阒绖⒕珠L為什么要?dú)⑺佬鞎硢幔俊?/p>

邢朗不語，等著他說下去。

余海霆道：“這得從徐暢被開除說起，你可能已經(jīng)查到了，徐暢當(dāng)年根本沒有參與軍火交易，他不是毛駿和警方的聯(lián)絡(luò)人，他是披著污點(diǎn)警察的皮的臥底… …”

說著，余海霆冷笑道：“是劉局長的臥底。”

盡管邢朗早已猜到了徐暢的真實(shí)身份，但是此時從余海霆嘴里親口說出來，才算結(jié)束自己飄搖不定的猜疑。確認(rèn)徐暢的清白身份，讓他如釋重負(fù)，但是另有一種與猜疑全然不同的情感又在心底隱隱作祟。

他很熟悉這種感覺，死去的徐蘇蘇、梁珊珊、白曉竹、郭雨薇、江雪兒、甚至還有佟野和董力等人，這些名字一筆一劃的鑿在他心里，現(xiàn)在又添了一個徐暢。

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邢朗眼前一一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只有閃回到徐暢的時候，徐暢的臉是一團(tuán)黑霧。正如他在地下迷宮發(fā)現(xiàn)的那具尸體，腐敗的肉身血肉模糊，五官被吞噬，黑霧附在他臉上，像是一股經(jīng)久不散的怨毒之氣。

徐暢怨毒的不是他，但是邢朗卻能體會到被他怨毒的感覺。

劉局長對著他大聲喊叫著殺死余海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dú)⑺烙嗪ｖ?/p>

邢朗微茫的目光坐在劉局身上，聽不到他聲嘶力竭，只能看到他猙獰狂怒的五官。

余海霆也沒有理會他，只是靜坐著，看著邢朗。

邢朗走神了片刻，很疲憊似的揉了揉額頭，往后靠在沙發(fā)背上，看著余海霆道：“接著說?！?/p>

“徐暢被劉局長派出去，滲透進(jìn)入蕪津市的人口拐賣組織中做臥底。你剛才說的那五個人，他們就是這個組織中的成員。徐暢用了將近兩年多的時間混入他們之中，取得他們的信任，摸到他們老巢?！?/p>

余海霆凄然冷笑一聲：“聽起來一帆風(fēng)順是不是？不過現(xiàn)實(shí)可沒這么夢幻。到了把這伙贓匪一網(wǎng)打盡的那天，徐暢忽然孤立無援了，劉局長并沒有按照事先商議好的計(jì)劃出警為他提供支援，結(jié)果呢……結(jié)果就變成徐暢一個人單打獨(dú)斗，被迫暴露身份不說，還差點(diǎn)丟掉性命。不過徐暢還算幸運(yùn)，在那伙人的槍口下?lián)炝艘粭l命，但是第二天他的女兒就被綁架了。”

說到這里，余海霆牙齦緊咬，雜色混合的瞳孔色彩更為復(fù)雜，眼中跳躍著一簇烈火，道：“只有劉局長 知道他的臥底身份，當(dāng)劉局長把他拋棄以后，他就成了一顆棄子！為了救自己的女兒，他向劉局長尋求幫助，結(jié)果連劉局長的面都見不到，他又背著黑警的污名，軍火販和人販子組織的人到處都在追殺他，他沒辦法，只好找到了我?！?/p>

余海霆僵冷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看著邢朗，憤怒的神色中又顯露一絲愧疚：“合同到期我就不當(dāng)警察了，他聯(lián)系我的時候我在國外，當(dāng)我從國外趕回來后，已經(jīng)找不到他了?！?/p>

“……這些事，都是徐暢告訴你的？”

“是他，他預(yù)感到會死在那伙人手上，就告訴了我全部的真相。”

“徐新蕾是怎么回事？”

余海霆低下頭，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才道：“沒有人幫他救女兒，他只能單打獨(dú)斗?？赡苁撬孪阮A(yù)料到了自己的下場。他告訴我，他叮囑過新蕾，如果新蕾遇到危險，又聯(lián)系不到他的時候，就讓新蕾找我。我就是新 的第二個監(jiān)護(hù)人?！?/p>

余海霆停住了，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動，把他眼中騰騰殺氣遮蓋了許多，道：“沒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他的確沒有成功救出新蕾，自己搭了性命，女兒也被帶走了……他告訴過我，新蕾可能會聯(lián)系我，向我求助，所以我這幾年來不敢更換手機(jī)號。我等了兩年多，才等到新蕾的電話?！?/p>

他忽然把手槍放在桌上，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撐著下顎，雜色叢生的眼睛里閃爍著一團(tuán)青色的火焰，嗓音低緩又平靜道：“竇興友把她帶走了，帶到一個小縣城里。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被竇興友關(guān)在地下室，里面除了一張床和滿地的避孕套，什么都沒有，她連衣服都沒穿，被鎖在床頭，瘦的只剩一把骨頭……你知道她為什么兩年后才聯(lián)系我嗎？因?yàn)楦]興友把她關(guān)在地下室，沒有給她接觸外界的機(jī)會。直到竇興友想把她轉(zhuǎn)手賣人，帶著買主到地下室驗(yàn)貨，她才有機(jī)會 觸到除竇興友之外的第二個人……趁那個人驗(yàn)貨的時候，她偷了他的手機(jī)?！?/p>

余海霆搖頭，露出一絲凄惶的微笑：“很不可思議吧，一個小女孩兒，被囚禁折磨了兩年，竟然還有求生的意志?！?/p>

他和邢朗相對無言了片刻，像是把話說盡，只剩下沉默。

沉默過后，余海霆忽然拿起手槍，走向劉青柏。

“余海霆！”

'砰'的一聲槍響，余海霆將槍口對準(zhǔn)劉青柏的右臂，果決的扣下了扳機(jī)。

劉青柏的右臂被子彈穿出一個血窟窿，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滴在地板上。他腥紅的雙目怒視著余海霆，因劇痛扭曲了五官，看起來像是一張兇神惡煞的儺戲面具。

“別動！”

余海霆扭轉(zhuǎn)槍口，對著邢郎，怒吼道。

老于的大喇叭在樓下響起：“邢朗，里面怎么回事？！”

邢朗看著余海霆，僅憑著一把肉嗓子竟然蓋過了喇叭：“原地待命！別進(jìn)來！”

樓下恢復(fù)安靜。

余海霆繞到劉青柏身后，槍口抵著他的太陽穴，低下頭獰笑道：“說，為什么放棄抓捕任務(wù)？為什么不支援徐暢？為什么對徐暢和徐新蕾見死不救？說！”

這位叱咤沙場掣肘風(fēng)云多年的老將并沒有被他手中的槍口威脅生命，他凝黑的臉因劇痛而喪失了血色，臉上依然帶著威嚴(yán)的神氣，對著邢朗怒喝道：“難道你相信他的胡言亂語嗎？他是一個背著一身人命債的殺人犯！我命令你立刻把他擊斃！就算我死了，你也要?dú)⒘怂　?/p>

劉青柏并非不怕死，他只是更怕死的沒有尊嚴(yán)。他是警察，他決不允許死后被人唾罵，成為警界值得載入史冊的敗類。

為了維護(hù)他生前身后的榮耀，他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

邢朗在他眼中看到?jīng)坝堪蹴绲那笏乐?，竟暫時拋棄了對他的審判，心生敬畏。

余海霆也看出來了，劉青柏至死不會承認(rèn)是他害死了徐暢，更不會說出徐暢死亡幕后的真相。

當(dāng)死亡對一個人構(gòu)不成威脅時，他束手無策。

余海霆頹然的垂下手臂，后退了兩步，低頭摩挲著發(fā)燙的槍管，面無表情的問：“邢隊(duì)長，你相信我嗎？”

邢朗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桌邊，看著他肅然道：“你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僅憑你的一面之詞，我相信你也沒有用。但是請你相信我，我會調(diào)查到底，直到查出所有真相，還給徐暢一個清白，把他安葬在烈士墓?！?/p>

余海霆皺了皺眉，抬起頭，臉上露出單純的疑惑：“你找到他的尸體了嗎？”

邢朗輕嘆了一口氣，道：“找到了，他現(xiàn)在就在一樓法醫(yī)室。”

余海霆下意識的看向門口，臉上帶有老友重逢般的喜色，只是那抹喜色稍縱即逝，他又墜入了悲慟與愧疚的深淵，恍惚了片刻，說：“哦……那，謝謝你?！?/p>

邢朗又進(jìn)一步，看著他說：“我?guī)阆氯グ?，你可以去看看他。我向你保證，外面的人不會傷害你，而且我一定會徹查這徐暢的死因。我可以向你透露，我正在調(diào)查蕪津市的人口拐賣組織，已經(jīng)查出了眉目，請你給我時間，所有真相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p>

邢朗說出最后一句話時，隔著桌子，慎重的向他伸出手。

余海霆看著他朝自己伸過來的右手，忽然搖頭一笑，離開辦公桌，走向窗邊。

他把窗簾掀開一條縫隙，看著樓下荷槍實(shí)彈包圍整棟大樓的警察，嘆道：“我相信你，但是這么多人里面……我只相信你?！彼D(zhuǎn)過身，看著邢朗笑說：“我就不跟你下去了，幫不上你的忙不說，還會給你添麻煩?！?/p>

邢朗心里一緊，忽然忘了他的身份，毫無戒備的向他走近：“你想干什么？”

余海霆笑道：“你知道'將軍'嗎？”

邢朗猶疑片刻：“知道?！?/p>

余海霆又問：“你布下狙擊手了嗎？對面的樓群里，有沒有你的人？”

邢朗如實(shí)道：“有?！?/p>

余海霆把手槍揣到褲子口袋，看著邢朗到：“我們做一個試驗(yàn)。”

“什么試驗(yàn)？”

“可以驗(yàn)出劉青柏是不是'將軍'的試驗(yàn)。”

邢朗沉默片刻，從容道：“好?！?/p>

“那你把安排的狙擊手都撤掉?！?/p>

余海霆話音剛落，劉青柏低吼道：“不行！邢朗，讓他們立刻開槍！立刻！”

邢朗看向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中沒有一絲溫度，道：“劉局，稍安勿躁?！闭f完，他看了余海霆一眼，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jī)播出老于的電話：“把狙擊手全部撤下來，一個都不能留?！?/p>

“邢朗，里面到底……”

“想保住這幾十條人命就照辦！”

老于動作很快，五分鐘內(nèi)撤下了所有狙擊手。

邢朗揣手機(jī)，看著余海霆問：“下一步？”

余海霆不語，走到墻角從衣帽架上取下一件警服，脫掉自己的外套，把警服穿在身上。

邢朗懂了，只覺他的主意瘋狂，皺眉道：“你想扮成劉局長？”

余海霆慎重而緩慢的穿上警服，由下而上，仔仔細(xì)細(xì)的系著扣子，道：“劉青柏不是不承認(rèn)他害死徐暢，和人口販賣組織有勾結(jié)嗎？那我們就做一個試驗(yàn)，這次我以徐暢的身份回來向劉青柏復(fù)仇，肯定會驚動組織的幕后領(lǐng)導(dǎo)，無論劉青柏是不是拐賣組織滲透到警局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是不是'將軍'，只要他和這個組織有染，組織的領(lǐng)導(dǎo)就會想殺死他封住他的嘴，以絕后患?，F(xiàn)在我扮成劉青柏，你的人已經(jīng)撤了，如果我被暗殺，就說明有人想滅劉青柏的口，也就可以證實(shí)劉青柏的確和組織有勾結(jié)，甚至他就是'將軍'。”

余海霆一絲不茍風(fēng)系上扣子，又整了整袖口，笑道：“放心吧邢隊(duì)長，我不會拿劉青柏的命做這個試驗(yàn)，如果他死了，就是你的責(zé)任，我不想給你添麻煩?！?/p>

余海霆向前望去，目光 輕飄飄的落在掛在衣帽架上的一頂警帽。

邢朗取下警帽，走到他面前，雙手把警帽遞給他：“你可能會沒命?！?/p>

余海霆接住，手指拂過冰冷的警徽，笑道：“從我走進(jìn)這棟大樓起，我就沒有活路了。就算我跟你下去，你也保不住我，橫豎都是死，還不如死的有點(diǎn)價值，就算是幫你一個忙?！?/p>

他取下自己的鴨舌帽，戴上警帽，調(diào)整了一番帽檐，年輕的臉龐在筆挺的警服的襯托下，英氣逼人。

忽然間，邢朗對他的印象變得無比清晰，又一次看到了當(dāng)年在酒桌上，跟隨著徐暢四處敬酒的年輕人。

余海霆穿戴整齊，低下頭看著身上的警服沉吟了片刻，抬眼看著邢朗，眼角已然濕潤：“別忘了你說的話，一定要查出真相，為徐暢報仇。”

邢朗抬手搭在他肩上，久久無言，只道：“我保證。”

余海霆朝他笑了笑：“還有新蕾，你要照顧好她?！?/p>

“好?！?/p>

余海霆從褲子口袋里拿出遙控器扔到地上，轉(zhuǎn)身拉開了窗簾，室外的風(fēng)雪已經(jīng)停了，一縷縷陽光從灰白色的云層中泄落。

余海霆轉(zhuǎn)身倚著窗臺，周身飛起一層泛著綠光的薄霧，他在光與影的交織中微笑，說：“我和徐暢入職，在國旗下宣誓的那天，也是大雪將停?！?/p>

邢朗向窗外望去，看著灰白色的天空。

這場雪，也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