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世界盡頭【22】
濃黑的夜,天與地仿佛調(diào)換了位置,夜色像是浸滿墨汁的海水,黑辣辣的雨點裹著白刺刺的雪花從墨汁盆般的天空澆下。城市變成了山谷,雪花和雨點墜地的聲響像是山谷里沸騰的氣泡。地下一把大火在烤著,人間是正在沸騰的熔爐。
邢朗的判斷出錯了,蕪津迎來的不是大雪,而是罕見的雨加雪。
冰與火的逆流在街道上來回呼嘯,像是手持招魂令的陰間使者,搜捕他們死亡名冊上的下一個目標(biāo)。
一輛吉普車停在不允許停車的路邊,身穿黃色馬甲的交警正站在車頭旁記車牌號。
還未記完,就聽路邊的便利店'叮鈴'一聲,門開了,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提著一兜瓶裝水和面包等物走了出來,沖他抬了抬手,笑道:“不好意思,我這就開走。”
交警掃他一眼,很體諒的收起'警務(wù)通',道:“這次就算了,下次不能把車停在路邊?!?/p>
男人個子很高,幾步走到車邊,拉開車門沖交警笑了一笑。
在他矮身鉆進車廂的瞬間,從迎面的方向開過來一輛車,那車主看到了交警,以為前面因為天氣影響被封路,就降低車速閃了一下遠光燈。
遠照的燈光像一道獵鷹的翅膀似的在邢朗臉上刮過,照亮了他的大半張側(cè)臉。
冷刺般的光射穿了擋在邢朗面前冷雨和雪花串成的帳幕。
交警看到他的臉,有瞬間的猶疑,回頭沖來車揮手的空擋,吉普車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方向開走了。
交警看了看被轉(zhuǎn)眼消失在'黑色通道'中的車屁股,回到車上,納罕的對同事說:“我怎么覺得剛才那個男的有點眼熟?”
“哪兒眼熟?”
“……有點像西港分局支隊的支隊長?!?/p>
“嚯,別瞎說,那家伙殺了一個污點證人,通緝令剛下來。”
“你把那照片找出來讓我看看?!?/p>
同事打開公安內(nèi)部系統(tǒng),調(diào)出一個小時前公安廳下發(fā)的通緝令。
交警仔仔細細的在邢朗臉上看了一圈,懵懵的抬起頭對同事說:“好像……就是他?!?/p>
春景路公用攝像頭的分布情況邢朗都很熟悉,吉普車一路避讓著攝像頭,從一個盲區(qū)鉆入又一個盲區(qū),半個多小時后,車停在一間室內(nèi)游泳館后門停車場。
邢朗熄了火,停車場周邊沒有路燈,車就像墜入了漆黑的水中,周遭靜的沒有絲毫人聲,只有雨和雪花不停的撲打車身的嗦嗦聲響。
他轉(zhuǎn)身從車輛后座拿過一件備用的外套,和身上的皮衣調(diào)換,然后打開駕駛座抽屜,拿出一頂鴨舌帽戴在頭上。
穿戴完畢,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聽著車外的風(fēng)雨聲歇了片刻。
手機開始震動,來電顯示陌生的號碼。
屏幕的顯光打在邢朗臉上,強光印出他硬線條的臉,猶如山嶺起伏般深沉。
他遲疑了片刻,接通了電話。
“方便說話嗎?”
陸明宇的聲音傳出來。
邢朗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便用力干咳了一聲,道:“方便?!?/p>
陸明宇貌似躲在一個封閉狹小的空間,說話帶著沉悶的回音:“高建德投案自首,交給韓隊長一份錄音,指認你是從蕪津到萊國,津涇線人口販賣鏈的牽頭人?!?/p>
車里沒有開暖氣,已經(jīng)很冷了,但是邢朗還是覺得悶,放下一半車窗,迎著室外的寒風(fēng)冷雨猛吹。
“什么錄音?”
“錄音送到市局了,我沒有機會聽,市局的技術(shù)員經(jīng)過分析……暫時沒有找到作假的痕跡?!?/p>
說到這里,陸明宇也覺得荒誕,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一聲,道:“很明顯,高層要整你?!?/p>
他口中的'高層'所囊括的范圍太廣,從警察廳到市局,再到分局局長,都有可能。
邢朗的臉被雨雪打的潮濕冰冷,像一根根針?biāo)频脑谒樕贤馍钐庛@磨。
“是劉局的意思嗎?”
他問。
陸明宇道:“不像,我們到市局開會,劉局根本沒到場。抓捕你,是姜副局長直接下的命令?!?/p>
邢朗皺了皺眉,凍得僵硬的面部神經(jīng)猛地一被拉扯,又是一陣刺痛,就像逐漸結(jié)痂的傷口被一道外力慢慢撕開。
他揉著眉心,聲音飄忽在暗黑的夜里,低不可聞:“你是說,市局直接繞過了老劉?”
陸明宇頓了片刻,忽而嘆了聲氣:“老劉也夠嗆,余海霆一死,上面對他起了疑心。把他從醫(yī)院趕出來監(jiān)禁在家里,說是讓他好好養(yǎng)傷,其實是在查他?!?/p>
邢朗極輕的冷笑一聲:“他們以為我和老劉是一根繩上的?”
“從剛才會議桌上的牌面分析,你和劉局被分到了大小王這兩張牌?!?/p>
邢朗一陣無言。
劉局落水,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但是他沒想到他自己也會被劉局牽連,更沒想到劉局竟然這么輕易的就被'停職查辦'。
他一直懷疑'將軍'就在警局高層,甚至一度懷疑到了劉青柏身上,而現(xiàn)在劉青柏的落難反而讓他打消了對劉青柏的懷疑。
劉青柏的身份的確不干凈,但他不是身份最高的'將軍',否則他不會如此輕易的落水。真正的'將軍'就在牌桌上負責(zé)發(fā)牌的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人之中,這個人很清楚他不是'自己人',并且他會想方設(shè)法的查到最后,所以才借由劉青柏的落水,想把他和劉青柏綁定在一起,一起丟入海中,任他們淹死。
邢朗眺望洶涌如滔的夜幕,似乎能看到一場海難越過津涇線,朝著蕪津撲來了。
魏恒說的沒錯,祝九江說的也沒錯,這的確是一場'大清洗',一場'屠殺'。被驚醒的野獸從地底被趕出,忙著掰斷自己的毒牙,斬斷自己的觸手。
'奧斯'公司的事變,逐步演變成一場國際事件,所有和他們有干系的人想要從這場巨變中脫身而退,都必須自斷羽翼。但他們已經(jīng)被埋在地底太久,久的已經(jīng)入定生根,根系龐大,若想牽動根骨,砍枝削葉,哪怕只是一陣微風(fēng)吹下一片樹葉,也將引起蕪津市的黑白兩道的浩劫。
邢朗忽然想起劉青柏曾邀他家中會面,現(xiàn)在想起來,劉青柏邀他見面,或許并不是為了拉攏他,而是預(yù)感到浩劫來臨,想和他互通消息,給他一句告誡而已。
面對這位年老事衰的老將,邢朗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更愿意信任他。
“你想辦法拿到錄音,這個號碼以后不要打了,等我聯(lián)系你?!?/p>
說完,邢朗掛斷陸明宇的電話,緊接著撥通劉局的電話。
劉局給他兩個號碼,一個是對外的工作號碼,一個是對內(nèi)的私人號碼。他的私人號碼只有至親至信的人才知道,然而邢朗從沒打過他的私人號碼,此時是第一次打,卻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通。
幾聲'嘟'聲過后,電話通了。
“喂?”
邢朗不說話,死死的攥住了拳頭。
“……是邢朗嗎?你過來吧,我在家里等你?!?/p>
劉局的聲音如往日般渾厚有力,并無半點被停職調(diào)查的意興闌珊,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邢朗扔下手機,發(fā)動車子,吉普車頂著冰冷的逆流在公路上急駛。
劉青柏住在海濱大道B巷十七號,一棟自建國前保存下來,修建過多次的三層小樓。
邢朗把車停在偏僻的街口,步行走完剩下的幾百米路程。
顧及前門有盯梢,邢朗走的后門,一身黑衣轉(zhuǎn)眼被雨和雪澆透,行在夜里像一抹游蕩的孤魂。
后門緊鎖著,邢朗站在門首仰頭看,三層小樓每一層都亮著光,有幾間窗戶沒有拉窗簾,露出衛(wèi)生間貼著檸檬黃的瓷磚。一層淡赭色的玻璃紗緊貼著窗沿飛出來,被雨淋的濕透,卻飛的跋扈,像桅桿上被風(fēng)浪拍濕的帆布。
邢朗從后腰拔出一把短匕咬在嘴里,退后兩步一個起跳,一手掛住高高的圍墻,站在圍墻上如一尾魚鉆入水面似的跳在后花園鋪著一層青磚的地面上。
雨雪天,墻壁表面貼的一層瓷磚濕滑冰冷。邢朗在瓷磚的紋路中緊緊的扣著一條條不足一指深的夾縫,一路蹬著陽臺和窗臺爬到三樓。
飛著玻璃紗的窗戶沒關(guān)嚴實,窗戶豁開十幾公分的間距。
邢朗推開窗戶,掀開濕淋淋的玻璃紗沿著窗口跳進浴室。
浴室里一面大銀鏡正對著窗戶,鏡子前站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她剛洗過澡,穿著睡裙正在涂抹護膚品,就從鏡子里看到窗戶被推開,隨后跳進來一個男人。
她眼睛一睜,還沒來得及驚呼,就被男人從后方用冰涼又濕冷的手摀住嘴巴。
邢朗站在她身后,看著鏡子里的女孩兒,沉聲問:“你是劉局的女兒?”
女孩兒迅速的點點頭。
“你爸爸在家嗎?”
女孩兒點頭。
“他現(xiàn)在和誰在一起?”
女孩兒搖頭。
“這棟房子里除了你們家人,還有誰?”
女孩兒搖頭。
“只要你不喊,我就松開你?!?/p>
女孩兒點頭。
邢朗放開她,把短匕插進腰帶,把浴室門拉開一條縫,先聽了聽門外的聲音,回頭對女孩兒說:“帶我去找你爸爸。”
女孩兒在前,領(lǐng)著他到了三樓,走到一間書房門外,敲了敲門。
門被拉開了,一位皮膚雪白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膵D人出現(xiàn)在門口。
女孩兒立刻撲進她懷里,顫聲叫道:“媽!”
劉太太抱著女兒,一臉驚疑的看著邢朗:“你是……”
“進來吧?!?/p>
劉局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邢朗對劉太太點點頭,繞過她徑直走向劉青柏。
劉青柏坐在落地窗邊的一組茶桌前,桌上新沏了一壺茶,擺著一副干凈的杯碟。
邢朗拉開他對面的一張木椅,坐下,掀掉頭上被雨浸濕的帽子放在桌上,抬起一雙和室外雨雪交加的夜晚一樣冰冷,一樣漆黑的眼睛看著劉青柏。
劉青柏的左臂吊著,右手端著一杯茶,正在吹散杯口的白煙。
劉青柏給他的印象一向嚴肅偉岸,整個人就像一尊線條剛硬凜冽的石像,現(xiàn)在石像被風(fēng)吹破了棱角,被雨沖刷了顏色,變得有些殘破,但依舊挺拔而屹立。
“……還沒吃飯吧。”
劉青柏打量他一眼,轉(zhuǎn)頭用商量的口吻對妻子說:“把留給小輝的餃子下了吧,待會兒再給小輝包一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