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時都不帶跟邢偉客氣的，把那一袋子點心給邢偉，說：“吃板粟糕吧？換十二塊錢，三斤糧票?！?/p>
沈瑤聽得眼睛就是一亮，賀知青居然幫她加價，真是好樣的。
竟然是賣東西賣到他頭上了，邢偉樂了，到柜子里給翻出錢票塞給賀時，笑道：“賀時你行啊，缺錢可千萬跟兄弟講啊。”
已經(jīng)猜著怕是幫他那對像跑腿的了，小姑娘身上衣服挺漂亮，但一看就是最普通的粗棉布，家境應(yīng)該不大好。
殊不知他這里想著沈瑤家境不好呢，沈瑤看了看這市長家住的屋子也同情他一家呢，這混得也太寒磣了，市長就這樣的待遇啊。
賀時接過那錢票也不多逗留，時候不早了，再遲了趕不到回去的汽車，跟邢偉說下次找他再聚，帶著沈瑤走了。
邢偉一直把兩人送到了市委大院門口才回去，賀時把那錢票遞給沈瑤，沈瑤笑得跟見了金葉子似的，嗯，金葉子也沒叫她這么喜歡過。
也不知她從哪里拿出來一個杏色的小巧布袋子，喜滋滋把錢和票都裝了進去。賀時從她手里扯過那袋子拿在手上看，竟然縫得還挺精巧，像個香囊，應(yīng)該是她身上那件衣服的邊腳料做的。
他看了看，把那袋子還給沈瑤，懶懶靠在市委大院鐵藝院墻上看她寶貝一樣收起那布袋，笑道：“小土帽兒，人家都穿襯衫，裝錢用錢包，你見過錢包沒有？你看看你做的衣服，連個襯衣領(lǐng)都沒有，還有這小布包，土不土啊?！?/p>
沈瑤收好荷包睨他一眼，心說你才傻土帽，到底還有一份糕點沒賣出去呢，這話就放在心里嘀咕嘀咕，嘴是說道：“襯衫哪有我這個好看，又肥又大像只筒子。”
賀時眼里泛起笑意，是挺美的，雖也是微微寬松的款型，可穿著不顯臃腫反倒襯得人嬌小漂亮，說不出的靈性。就是不能夸，再夸一夸尾巴要翹天上去了。
他勾了勾唇，抬腳就走，心情頗好的喊了她一聲：“跟上，丟了我可不負(fù)責(zé)找的?！?/p>
沈瑤忙小跑兩步跟上他，從黑市被追了十幾分鐘，又被賀時帶著走這么久，她早不記得路了，當(dāng)然，要問路也不難的，不過有賀時帶著就省事了。
她走幾步，視線在賀時手腕上停一下，這么好幾回后她問：“賀知青，現(xiàn)在幾點了呀?！?/p>
她出來得本就不算早，在黑市又出了點岔子躲了那么久，這是怕家里人都回來了她還沒到家，自己挨一頓說是該的，怕要連累沈剛那小子了。
賀時看她一眼就知道這傻丫頭愁什么，抬腕看了一眼時間，說：“放心，應(yīng)該能趕在你爸媽下工前回家?！?/p>
看她明顯舒一口氣，賀時覺得好笑，道：“現(xiàn)在才曉得怕啊，我以為你不知道怕字怎么寫呢。”
想到這里又慎重交待沈瑤：“以后不許再去那里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你被抓到的后果？”
沈瑤聽出他說的是黑市了，看了看他沒說話，賀時無奈，停下腳步嚴(yán)肅看著她，說：“脖子上會被掛很大一個紙牌子，上面寫著投機倒把份子：沈瑤，要游街示眾，要被批斗的，你一個女孩子不能承受這些，聽話。”
沈瑤其實知道投機倒把不行，可不知道具體會是怎樣一個后果，賀時說的那話畫面感太強了，她咬了咬嘴唇，心里天人交戰(zhàn)，一方站理智，一方站僥幸，她就是想日子過好一點兒……
賀時看不得她咬嘴唇，清了清喉嚨說：“以后做了好吃的，你先問問我要不要換，再不然，我?guī)愕绞欣镎遗笥褍?nèi)部消化了？”
沈瑤眼睛都亮了，“賀知青，你真是個好人！”
被發(fā)了好人卡的賀時摸了摸鼻子，他算哪門子好人，換個人他才不管，領(lǐng)著傻瑤往汽車站走，走了不一會兒，忽然道：“我叫賀時，我叫你沈瑤，你叫我賀知青太見外了是不是，可以叫我賀時?！?/p>
………
沈瑤到底是沒趕在她爸媽下工前回家，因為從縣里回鄉(xiāng)的汽車壞在半路上了，那個點那位置也不會有別的車可以搭，賀時認(rèn)命的帶著沈瑤走路回去。
沈瑤私以為都是她連累賀時的，沒辦法，她今天的運氣邪了門的壞，這可好，坐個汽車還車爆胎。怕賀時嫌她，這話是無論如何不說出來的，咬著牙埋頭走路不吭聲。
走到煌溪鄉(xiāng)的時候天都黑了，賀時看看時間，六點半，沈家這會兒不定翻天了都，這小丫頭回家挨頓罵是跑不了了，不過也好，叫沈隊長下回知道鎖好公章，他這閨女精起來的時候能上天了。
他想一想五六歲的孩子是什么樣的，大抵就是小聰明挺多，不知道怕字怎么寫，最能一臉無辜捅簍子的時候，放沈瑤身上可不就是這樣。
想是這么想，看沈瑤走到現(xiàn)在連抬腳都艱難，他到底還是心疼了。問她：“還走不走得動了？”
“走得動?！鄙颥幰е傈c頭，走不動也得走，不然還有什么辦法。
賀時看她那倔模樣，看一眼不遠處的鄉(xiāng)公社，道：“就看你運氣好不好了，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p>
說完就快步往鄉(xiāng)公社跑去了，沈瑤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是運氣，這東西她今天沒有，她也是累了，腳跟灌了鉛一樣重，找塊還算干凈的大石頭就坐下歇著。
不多會兒，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響聲，沈瑤抬頭看，賀時騎著輛自行車從鄉(xiāng)公社出來了，他坐在上面把自行車踏得飛快，沒一會兒就在她面前剎了車，一腳搭在自行車踏板上，一腳撐著地沖她笑著說：“算你運氣好，我借到了這個，上來吧?！?/p>
沈瑤哪里坐過自行車，這東西原主記憶中只看過一回，革委會主任來沈家村的時候就騎著這個，她站起來前后看了那自行車兩眼，能坐人的地方好像就是賀時身后那個比巴掌寬不了多少的座位。
賀時看她打量自行車，知道沈家村還沒人有這個呢，笑著回頭拍了拍自行車后座，“這里，側(cè)著坐就行。”
她試探著坐上去，賀時咧了嘴笑：“路顛簸坐不穩(wěn)的話就抓著我衣服?！?/p>
沈瑤看他一眼，沒接話，自己兩只手抓住了自行車后座，有些膽顫心驚，說：“好了，你騎慢點兒啊，我沒坐過?！?/p>
沈姑娘出行都是四平八穩(wěn)的豪華馬車，哪里坐過這樣的東西，一雙腿都不知道往哪里安放，微微翹著，得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才行。
賀時應(yīng)一聲好咧，腳在踏板上一蹬，自行車嗖的竄了出去，瞬間的失重感叫沈瑤心臟緊縮驚聲尖叫起來，“賀時慢點，我怕??！”
手下意識就去扯離她最近讓她覺得安全的東西，賀時的衣服，指尖抓到了賀時的腰身，他整個人一僵，自行車龍頭一下子就歪了，沈瑤嚇得更慘，男女之防什么的全去了爪哇國，抱著賀時的腰快要嚇哭了，不停叫賀時、賀時。
賀時好容易穩(wěn)住龍頭，看她嚇成那樣也不敢繼續(xù)騎了，腳搭在地上停了車，低頭看了一眼死死抱在自己腰上那雙白皙的手，回頭安撫她：“別怕別怕，坐自行車有什么怕的呀，你放松點兒適應(yīng)一下就好了，我車技很好的，不會摔著你，別怕?！?/p>
“我還是走路吧，我覺得腳也不那么痛的?！?/p>
沈瑤怕死了，怎么不怕，她想候府里她專用的馬車，沒有馬車，就是四人小轎也行啊，這地方怎么這么窮啊，就這樣的東西還整個鄉(xiāng)里都沒幾輛，她又想她自己家了。
賀時回頭就看到這姑娘委屈壞了，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這還真是嬌氣包啊，哄著勸著道：“已經(jīng)過了六點半了，照你現(xiàn)在的速度走回家得快七點半了，你爸媽還不得急瘋了啊，說不好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滿村找你了。你別怕，我這次保準(zhǔn)兒慢慢騎，保證穩(wěn)穩(wěn)的?！?/p>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你要是害怕，就這么抱著也行，天黑，沒人看到?！?/p>
這回一定不會因為腰上那雙手差點翻車了。
沈瑤聽他這話才意識到她把賀時的腰抱得死緊，臉紅得厲害，手像是被燙著了一樣，只是這自行車坐著確實嚇人，她真的情愿走路，可是聽到賀時說已經(jīng)過了六點半了，她這才不得不老實配合。
賀時這回是真照顧她，起步得很穩(wěn)，車子剛走起時腰上緊了緊，他一邊騎車還一邊安慰：“別怕，很穩(wěn)的是不是，你要是害怕別看近景，看看遠處會好些?！?/p>
雖然這時候天黑得也只能看見田影山影的輪廓了。
一分鐘、兩分鐘，沈瑤照著賀時說的往遠處看，確實能夠好一些，心臟已經(jīng)不再時不時收緊，她的手仍舊抓著賀時的衣服不放。
賀時察覺到笑了起來，時不時和她說幾句話分散她的注意力。沈瑤下午膽子天一樣大，那是算著五點鐘怎么也能回到家的，哪料得到黑市上出了狀況，回家時汽車還壞了，這下子家里人誰也瞞不住了，離村越近她越擔(dān)心起來，想一想和賀時商量：“我今天被紅袖章追的事，你能不能不告訴我爸媽?。俊?/p>
賀時原本是想讓沈國忠知道這事情以后管得她緊一些的，可她這么軟語一求，他心就軟了，到了嘴邊的話就成了：“好?！?/p>
賀時覺得沈瑤其實一點兒不傻，她機靈著呢，有求于你的時候說話的聲音特別軟特別好聽，晃得他一點原則和理智都沒有，這樣的姑娘怎么會傻呢，她或許只是懂事得晚一些，好好教一教，她是學(xué)得會的。
他讓她別去知青院，她不就聽進去了嗎，今天偽照的那介紹信，字跡竟然還挺漂亮，就好像她頭一回自己做衣服，穿在身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至少，這是個手巧的姑娘。
車子騎到沈家村口，賀時就讓沈瑤下車了，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沈瑤這么晚跟他一起回，往后還不定傳出什么話來，他倒不要緊，沈瑤一個女孩子不好壞了名聲。
還是有三分猶豫，問她腳疼不疼了。
沈瑤說能走，開玩笑，如果這時候他爸到處找她的話，坐著賀時的車回去她身上長八張嘴都說不清了。
賀時腳撐著地沒動，說：“你先走吧，我遠遠在后邊綴著?！?/p>
天太晚，還是怕她一個人不安全。
沈瑤點了點頭，一個人在夜色中行走，可能知道賀時還在后面，倒也不那么害怕。
進村沒多久，迎面就有道黑色人影，那人像是也看到了沈瑤，揚聲問了句：“是不是瑤瑤？”
沈瑤聽出來了，這是她爸沈國忠的聲音，高興的喊了聲爸爸，步子略略走快了些。她也沒敢回頭，賀時離她應(yīng)該比較遠的吧。
沈國忠確實沒看到賀時，六點多下工后回到家不見了沈瑤，一家子先是滿村子找，最后問到五奶奶那里，聽她打聽了去市里的路線，還借了一塊錢，再結(jié)合沈剛交待的他姐做了板栗餅，中午沒吭聲，說要等晚上給爸媽一個驚喜。
王云芝讓沈剛把那餅?zāi)贸鰜?，沈剛進她姐屋里一看，少了好幾斤。沈國忠和王云芝哪里還猜不出點什么，哪這么巧，沈國忠從黑市回來才幾天，她這又是做餅又是打聽去市里的，這夫妻倆人愁的，才半個多小時王云芝的嘴就出了好幾個燎泡。
沈國忠越想越怕，黑市他一年要去幾趟，是什么個情況他很清楚，這會兒滿腦子想的都是沈瑤會不會被抓住了，這么一想哪里還坐得住，安撫了王云芝他自己連夜就要往市里去。
結(jié)果還沒出村呢，沈瑤回來了，沈國忠平時再疼她，這會兒也氣紅了眼，顧忌著這是在外面，怕被人聽出什么端倪才沒罵得太厲害，也是嚇得狠了。
父女兩個回了家，沈五奶奶也在他們家里候著，實在是擔(dān)心，后悔死了告訴沈瑤怎么坐車還給了她車費。等看到人平安回來了，老太太提著的一顆心才落了下來，拉著沈瑤狠狠說了一通。
“想去市里玩，叫上你爸媽帶著你去啊，怎么敢一個人偷偷跑出去，這要出點什么事，你叫你爸媽還怎么活啊，心肝寶貝一樣養(yǎng)了十七年，出點事誰受得了啊。”
沈瑤老老實實認(rèn)錯，態(tài)度特別好，綴在后頭的賀時隱在沈家院子外，就聽她軟乎乎的說知道錯了，以后不會了，各種做著保證。
他聽得忍不住笑，果然沈五奶奶和王云芝轉(zhuǎn)眼就叛變了，叫沈瑤哄得反去勸沈國忠別生氣了，瑤瑤知道錯了。
聽到這里，他才蹬著自行車?yán)@過沈家回住處去了。
沈瑤跟沈五奶奶借的那一塊錢，王云芝給還上了，等老太太走了后，一家人關(guān)了門，王云芝才把沈瑤拉進了自己屋里，沈國忠和沈剛也走了進去，沈國忠看沈剛一眼，沒想瞞著他，這閨女人是聰明了，這膽子也壯了，兒子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容易被她忽悠過去，下次再跑黑市去怎么辦。
雖然還沒問，沈國忠也認(rèn)定了沈瑤是去黑市了，按沈剛說的那餅少了兩三斤，她這會兒可是空著手回來的。
沈瑤瞧著這三堂會審的架勢，自己交待得可利索了，掏出她那小荷包把錢和票往桌子上一倒，討好的沖沈國忠笑。
“爸，我這不是沒什么事嗎，你看，十二塊?！?/p>
沈國忠看她還跟這賣乖討巧，一張臉沉了下來，“嚴(yán)肅點，你還想我跟你媽夸你怎么的，怎么那么大的膽，啊，你連縣里都沒去過，你自己就敢往市里摸，還是去那種地方?！?/p>
聲音壓得很低，不過也能看出確實生氣了。
沈國忠這人，自己去犯險不打緊，老婆孩子卻是護得緊，投機倒把，抓住了可是要掛牌子批斗的，沈瑤要是攤上這樣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這一屋子人就只有沈剛還有點迷糊，他姐去哪種地方了？不過他也不笨，轉(zhuǎn)眼就反應(yīng)了過來，小子瞠目結(jié)舌看著沈瑤，天人啊，膽太肥了，而且他姐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面不改色的把他都給忽悠過去了?。。?/p>
沈國忠訓(xùn)的時候，沈瑤就低垂著頭聽訓(xùn)，等他那火氣發(fā)得差不多了，她才抬頭說：“我知道爸爸擔(dān)心我，我就是看著剛子都十三歲了，個頭還沒大隊長家十一歲的小子高呢，就想家里能有錢吃好點，還有，也不是完全為剛子，我自己也想吃?！?/p>
聲音里小小委屈，小模樣可憐得很。
沈國忠那一腔本就燒了大半的火被她這一下嗤一聲就澆滅得只剩幾點火星了。
她臉皮還不夠厚，打同情牌沒拿沈剛一個人做筏子，把自己也添上去了。
沈剛：我姐真疼我，不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對……
腦子先感動了一圈才轉(zhuǎn)回到了正點上，瞪圓了眼說：“我哪里矮了，我只是發(fā)育得晚而已，還有，大隊長家的三毛那是十一歲嗎？他正月初一出生的，我是十二月出生的好不好?！?/p>
姐，你是我親姐不，不帶你這樣埋汰人的?。?/p>
王云芝拉了拉炸毛的兒子，“吵吵啥呢，你姐疼你你還不邊兒樂著去。”
閨女正打同情牌呢，這蠢小子摻和啥，好好的煽情氣氛都叫他啵啵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