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邊茶棚里,伙計上完茶水,便低著頭趕緊退開,不敢再多看桌上的客人一眼。這茶棚位于官道旁,南來北往的客人多了去,按理說伙計也是見過世面的,土匪山賊江湖惡人都遇到過,可還沒有一桌人能讓他連頭都不敢擡——簡直稱得上是毛骨悚然。
其實也不單單是他,連茶棚里其余歇腳的客商在見到這一群人后,也紛紛結(jié)賬離開,十幾輛馬車在山道上爭先恐后卷起塵土,生怕跑慢了會丟命。
只是這一桌令所有旁觀者都心生寒意的客人,卻也不是什么喊打喊殺,令人避猶不及的魯莽猛漢,而僅僅是一名白發(fā)老嫗,帶著幾個丫鬟,兩名侏儒。說話也是聲音極低的,若不是因為嘴皮子在動,幾乎無人會覺察這些人正在交談。
按理來說,這樣的一群老弱殘疾只會令人同情,可不知為何,無論是穿著打扮,長相神情,或是說話的語調(diào),竟都透著一股子說不明的陰森與恐怖——比起人來,更像是鬼。
剛從墓穴中爬出來的,僵直的,生硬的,黑色的。
伙計躲在柜臺后,一邊提心吊膽不住偷眼打量,一邊胡亂擦著茶壺,只求對方能快些走。
“姑姑?!焙谥┲氲沽艘槐K茶,“鄉(xiāng)野粗鄙之地,只有這些了?!?/p>
“可有瀾兒的消息?”鬼姑姑問。
黑蜘蛛點頭:“據(jù)說少主人一直在洄霜城外的枯樹林中,與裘鵬待在一起?!?/p>
“裘鵬?”鬼姑姑又問,“那他可知瀾兒的身份?”
黑蜘蛛搖頭:“不知?!?/p>
“那傻小子啊。”鬼姑姑像是在笑,卻又像是在嘆息。過了好一陣子,方才又開口:“陸明玉也在城里?”
黑蜘蛛道:“按理來說應該在,不過我們的人還沒找到線索?!?/p>
“跟著瀾兒,不就能找到陸明玉了?”鬼姑姑放下茶盞。
黑蜘蛛猶豫片刻,低聲道:“少主人不喜歡被盯梢,每回進了洄霜城,總會想辦法甩掉身后的影子?!?/p>
“連冥月墓的人也要甩?”鬼姑姑道,“那就更應該是與陸明玉在一起了?!?/p>
黑蜘蛛道:“或許還有陶玉兒?!?/p>
“這回我可就是專程為她來的?!惫砉霉玫?,“不單單是陶玉兒,還有陸明玉,陸無名,海碧,若是都來了洄霜城,我正好順便都殺了,也省得將來到處跑?!?/p>
黑蜘蛛試探:“那少主人呢?”
“瀾兒是我養(yǎng)大的,若他識趣,我自然不會為難?!惫砉霉孟裨谧匝宰哉Z,“我年歲已長,翡靈也命薄,這冥月墓主人的位置,不給他,還能給誰?”
黑蜘蛛順從應了一聲,眼中卻有幾分妒忌。
洄霜城外,枯樹林。
裘鵬從蕭瀾手中接過木盒,卻并未拆開,而是隨手丟進了一旁的熊熊火堆中。
蕭瀾皺眉:“你這是何意?”
裘鵬道:“這里頭是空的?!?/p>
蕭瀾冷笑一聲:“原來教主還是在試探我。”
“也不單單是試探,還怕你在這林子里待久了,心慌煩悶,不如出去做些事,散散心?!濒鸣i嗔怪,“你看上去也挺喜歡這差使,不對嗎?昨晚跑出去,就連個影子都沒了,直到現(xiàn)在才回來。”
蕭瀾坐在一旁,也不想再說話。
裘鵬卻沒打算就這么放過他,硬是坐在腿上,將一雙珠圓玉潤的手臂攀住肩膀,捏著嗓子酸嗲道:“若是再不知好歹,這月末可就別想再拿解藥了?!?/p>
隨是逢場作戲,蕭瀾面色淡然,心里卻難免會生出厭惡,再想起昨晚的美好夢境,便更覺現(xiàn)實煩悶,覺得若能一醉不醒大被安睡,也是福分一件。
“在想什么?”裘鵬幫他整了整衣領。
蕭瀾面無表情道:“我的心上人?!?/p>
裘鵬先是一楞,后戳了一下他的額頭,佯怒道:“我就知道,你這小沒良心的,盡會惹我生氣?!?/p>
蕭瀾道:“所以你能從我身上起來了嗎?”
“我自然會起來,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濒鸣i嘴上雖答應得爽快,身體卻未挪動分毫,反而道:“說說看,你那心上人是怎么樣的?”
“他?”蕭瀾道,“他很好?!?/p>
裘鵬“噗嗤”一聲笑出來:“怎么,說得這般潦草,莫非還怕我將她勾引你的招數(shù)學了去?”
蕭瀾繼續(xù)道:“他喜歡穿一身白衣,說話聲音很平和,腰間經(jīng)常掛著青綠的玉飾,喜歡竹子與蘭草,可惜在我與他住的地方,偏偏種不出這兩種花草。”
裘鵬撫著自己的臉龐哀嘆:“原來你喜歡這般無趣的,喜歡什么竹子蘭花,想來面龐與身材也一樣寡淡得很。”一邊說,一邊將柔軟的胸貼了過去。
蕭瀾側(cè)身,讓他撲了個空。
裘鵬眼底哀怨更甚。
蕭瀾繼續(xù)道:“他會做飯,也會彈琴,有興致時寫詩作畫,沒有興致的時候,就坐在田野里看遠處的風與鳥,直到夜色沈寂,星垂四野?!?/p>
裘鵬不屑:“世間哪會有這般美好無爭的人,只怕是你自己喜歡,便怎么看都覺得純真無瑕。”
是啊,世間哪會有這般美好無爭的人呢?
蕭瀾向后靠在樹上。
他方才只是想憑空捏造出一個所謂的心上人,好安撫住裘鵬,讓他能不再糾纏自己??烧f著說著,卻又覺得一切都是那般熟悉,仿佛這個人就在自己身旁,只要伸出手,便能牢牢握緊,然后一起并肩走下去。
“那在床上呢?”裘鵬又問,“千萬莫說你還沒嘗過滋味。”
蕭瀾目色凜然一冷。
“隨口一問,這也能生氣?”裘鵬掩住嘴取笑他,“好好好,我不說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