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臂老嫗一邊往回走,一邊埋怨道:“我來這玉門關都多少天了,還未出去好好逛過?!?/p>
陸追在她身后大聲道:“我這陣回將軍府還有些事,下午的時候,再來接前輩出去逛?!?/p>
若論起年歲,這獨臂老婆婆的年紀應當也不算太大,頂多五十出頭。中午時分,陸追在忙完手里的事情后,一邊往善堂走,一邊盤算要不要帶她買些新衣新首飾,將來再養(yǎng)胖些,說不定也是個富貴的樣貌。路過一家裁縫鋪子,還特意叮囑讓老板晚些關門,又駐足看了看玉器行,方才策馬去了福壽堂,可人還沒進門,就見小廝惶急狂奔出來,看著他后像是看著救星,大哭道:“公子,快,快,出事了?。 ?/p>
“出什么事了?”陸追趕忙翻身下馬,“別急?!?/p>
“就是那獨臂老婆婆,她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瘋了一樣要殺齊大善人啊!”小廝臉色慘白。
“齊大善人是誰?”陸追一邊匆匆往里跑,一邊問。
“是晉地大商戶,來西北軍營里看兒子的,原還想著要捐資給福壽堂,可……”小廝緊跟著他,“公子可千萬要將那瘋婆勸住??!”
晉地商戶,姓齊?陸追跑進小院,就見里頭滿滿當當站了十幾人,管事看起來已經快要昏過去,其余人都在勸,屋頂上的獨臂老嫗卻聽若無聞,而在她身邊被挾持的中年男子,已是抖若篩糠語不成句。
“陸公子——”管事一句話還未說出口,就被陸追制止,道:“交給我吧。”
此時此境,這話聽起來簡直猶如天籟。管事趕忙答應,又叮囑兩句,方才一步三回頭地帶人出了小院。陸追躍上房頂,小心賠笑像是在哄小娃娃:“這又是在做什么???”
“這……我哪知道?!饼R老爺哆哆嗦嗦,吃著午飯就被抓上屋頂,一句話都沒說上。
“老前輩。”陸追上前,蹲下攙住她的手臂,小聲道,“有什么事,我們下去再說,成不成?嗯?”
“他們說你是晉地來的,齊家人,經商?!豹毐劾蠇瀰s未理他,只是定定盯著面前的男子。
“……是,是啊?!饼R老爺道,“大姐,我沒得罪過你吧?”
“你卻不是他。”獨臂老嫗喃喃道,“一點都不像?!?/p>
“我不是誰?”齊老爺一邊說,一邊向陸追投去求救的目光。
“齊風止,你不是他。”獨臂老嫗道。
這回卻是換做齊老爺吃驚:“你認識舍弟?”
陸追心下一喜,扭頭看向那獨臂老嫗,然而這欣喜還未維持片刻,便又聽齊老爺猶豫道:“莫非你、你……你就是阿風生前要找的那人?”
即便是早已猜到的結果,聽到“生前”二字,也依舊是九天玄雷當頭起,獨臂老嫗干涸的眼球顫動兩下,整個人險些滾下房頂。
陸追趁機一把扶住她,另一只手抓過齊老爺,帶著一道落在院中。
齊老爺看著面前枯瘦而又飽經風霜的老嫗,訕訕不知該如何言語,他覺得自己應當是認錯了人,可還未等他想明白,獨臂老嫗卻已經問道:“他死了嗎?真的死了?”
齊老爺點點頭。
獨臂老嫗坐在石凳上,嘶啞地笑起來,眼底渾濁,聲音干如渡鴉。
“你當真就是那那個……大漠中神仙一樣的姐姐?”齊老爺又試探。
“神仙一樣的姐姐,他是這么說我的?”獨臂老嫗低低問。
“是啊,”齊老爺道,“又漂亮又熱情,心腸也好,在大漠里救了他,給他食物,給他跳舞,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阿風在家時天天說,日日說,纏著爹娘也說,恨不得回來的第二天,就去大漠中接她回家。”
兩行眼淚滑下布滿溝壑的臉,老嫗定定坐著,吩咐道:“你將所有事情都說一遍,他回家之后的所有事情,全部說一遍?!?/p>
齊老爺嘆了口氣,道:“他已經走了許多年。”
那回兄弟二人西行前往大漠,不僅僅是要去行商,更是要去下聘,可在經歷了漫天風沙與奪命胡匪后,所有貨物與馬匹都被掠奪一空,只剩下兩條命,兩個人。
“也是我的錯,竟在那種時候和他起了爭執(zhí)?!饼R老爺懊惱不已。
獨臂老嫗怔道:“胡匪?”她嘴里重復著,又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該去接他,我就該去接他的。”那年月,大漠中有多少奪命鬼,自己不怕,商隊如何能不怕,怎么就忘了呢。
陸追心里嘆一口氣,去屋里泡了熱茶出來。
“吵過架后,阿風一怒之下自己跑了,我猜是要去找你?!饼R老爺道,“在我初被救回家時,還一直心存僥幸,覺得他或許也被人救了,或許跟著別的商隊去了西域,或許過陣子就會回來,可誰知這一盼就是三年,一直就杳無音訊?!?/p>
在這三年里,齊家派出了多少人,幾乎掏空了半個家底去大漠里頭找,卻一直也找不到。直到后來齊老爺——當時的齊家大少爺親自率人又去找了一回,方才打探到一些消息。
“阿風是被夕蘭部落的人趕到了無人絕境中?!饼R老爺擦了把眼淚,“有人親眼看到的,那些人騎著馬,也不殺,就像捉弄老鼠一樣捉弄他,還說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威脅要將他當成女人來用,阿風不堪受辱又無路可逃,最后索性自己沖入了風沙里?!?/p>
陸追有些意外:“夕蘭國?”
“是?!饼R老爺深深嘆氣,“現在嶺兒投身軍營,若能多殺幾個敵人,也算是為他那從未見面的叔叔報了仇。”
獨臂老嫗面如死灰,枯瘦的手緊緊摳入枯瘦的樹,血順著灰白的枝干流下來,陸追看得心里不忍,齊老爺也小聲勸道:“你……你且節(jié)哀吧,人都走了,有緣無分啊。”
獨臂老嫗卻未說話,只在心里汩汩涌出血來,透過一雙渾濁的眼,她像是又看到了許多年前,在大漠里,在星空下,那文質彬彬的華美少年,笑吟吟地看著自己,說繁華的商路,說熱鬧的長干,說詩說酒說花,說那個自己完全陌生的世界,說與子攜手,相伴白頭。
她撕心裂肺地凄切喊出聲來,像是要將所有悲痛都散在天際。善堂中其余人都被驚得魂飛魄散,膽小的躲進屋中,膽大的跑過來看究竟,卻只來得及瞥見一抹灰色的身影,從眼前一晃而過。
“前輩!”陸追在他后頭追。
獨臂老嫗沖出善堂,翻身上了停在那里陸追的戰(zhàn)馬,雙腿一踢馬腹,紅色閃電般沖出城門。沿途帶翻無數小攤,引來一片咒罵,守城的兵士擋在前頭想要攔住她盤問,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嘴邊溢出鮮血,活活沒了半條命。
“前輩!”情急之下,陸追只有從街邊隨便拉了一匹老馬,可又哪里會是大漠戰(zhàn)馬的對手,待他沖出城門時,眼前已是空空蕩蕩,只余半目煙沙。
“糟了。”他暗罵一聲自己,又掉頭策馬趕往楚軍大營。周堯看到他后笑道:“又來蹭飯???”
“蹭什么飯?!标懽夫v身下馬,急急道:“將軍呢?”
“在大帳內,怎么了?”周堯吃驚。
“怕是要開戰(zhàn)了。”陸追一邊跑一邊道,“我闖禍了?!?/p>
作者有話要說:小明玉:爹!爹!QAQ!